如果我们带着有色眼镜去看世界，世界会是什么样？如果媒体带着政治立场去报道历史，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参加“水星”13号医学检查的女性未能成为女航天员是因为性别歧视才被淘汰的吗？担任NASA任务已达22年的资深人士詹姆士·奥伯格（James Oberg），目前在休斯顿担任办事员和顾问，他将带领着我们从真真假假的报道中，去挖掘这一历史事件的本来面目。
2007年5月11日，位于奥什科什(Oshkosh)的威斯康星(Wisconsin)大学举行政治性典礼，旗帜鲜明地声称美国航天计划过去曾对完全有能力成为预备航天员的女飞行员采取了性别歧视。
威斯康星大学的文件也支持这些说法。校方甚至授予每位女性“荣誉博士”称号，祝贺她们成为“水星”13号航天员训练计划的一员。
在威斯康星大学“水星”13号计划网页上的文章显然成为当时媒体报道的来源。该计划的网站上这样描述：“在美苏航天竞赛初期，有25名女性秘密接受了航天员训练”，“这些女性是当时世界上最有成就的女飞行员的优秀代表，她们通过了NASA首批7位航天员同样经历的痛苦的和具有挑战性的测试”，“1961年夏天，就在她们准备前往位于佛罗里达州彭萨科拉(Pensacda)城的海军飞行中心接受下一步训练之前收到了电报，告诉她们不要去了。由于时代的偏见，这项计划就这样取消了”，“通过所有测试的女性，很多分数甚至超过了通过选拔进行飞行的男性，但这些在死板的官僚风气下没有任何分量”。
在一项名为“知识分子的历程”的计划中，威斯康星大学要求所有入校生都要阅读由荷约科大学女性研究系教授马萨·阿克曼（Martha Ackmann）所著的《“水星”13号：13位女性及其航天飞行梦想的真实故事》。媒体报道提到了一位传播学教授向她的新生推荐这本书，但后来证实学校网站上说是学校委员会向所有新生都推荐此书。
5月12日星期六，美国全国性的媒体电视就报道了威斯康星大学典礼这一事件。
在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新闻频道全国联播中，米歇尔·米勒（Michelle Miller）撰文盛赞这些“拥有航天员素质但却生不逢时”的女性是“航天先驱”，认为她们“在航天事业初期接受秘密训练要成为航天员” ，但事与愿违。米勒声称“男性至上主义和性别歧视取消了她们的任务并摧毁了她们的梦想”。典礼上演讲者们甚至呼吁民主的美国议会投票授予这些女性“金质奖章”以解除她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CBS奥什科什分台WFRV更是落笔成文，详细描述了这一历史“真相”：“水星”13号有13位女飞行员，她们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秘密接受航天员训练，但因为她们是女性，所以被拒绝进入太空。
美国广播公司(ABC)新闻频道通讯记者纳塔利·阿诺德（Natalie Arnold）向威斯康星绿湾的WBAY电视台报道的一篇题为“威斯康星大学奥什科什分校公开‘水星’号女性密史”中措辞就更为激烈。阿诺德写道，美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水星”13号的这些女性。就在这些女飞行员成功完成了航天员训练之后，美国的政治家们终止了她们的训练活动。阿诺德女士在文中引用了其中一位女性——杰莉·斯隆·杜伊（Jerri Sloan Truhill）的原话，甚至将过失归咎于副总统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
在芝加哥论坛报上，记者米歇尔·凯勒撰写了一篇题为“大学向13位没能进入太空的女性致敬”的文章（在互联网上标题甚至变身为“13位女性接受水星计划的航天员训练”），文中描述了这些女飞行员所经历的医学选拔过程。但是最后“飞行员们接到通知说NASA终止了这项女航天员计划”，于是美国海军基地突然取消了下一步的检查。
扑朔迷离的“真相”
事情果然如此吗？事实上，一家细心的网络搜索引擎很快就披露了各种“真相”。
●真相1：不管1960~1961年经过医学检查的女性曾有过多么优秀的飞行经历，有着同样条件的白人男性甚至都没有一个能通过NASA的航天员初选。威斯康星大学以及相关媒体的报道都忽视了这一事实。在他们眼里，无论是驾驶小型飞行器、商务运输机、喷气式运输机，还是驾驶超音速单座喷气式战斗机，只要是驾驶飞机就具有“飞行经验”，就能够成为未来的预备航天员，似乎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真相2：NASA并没有任何一项计划去调查女性是否能够通过航天员初选。当时的女性选拔活动是由一位担任NASA航天员选拔顾问的医生劳雷斯（Dr.W.R Lovelace）私自进行的。当时劳雷斯医生已经制订好在美国海军彭萨科拉城飞行训练中心的选拔时间表，美国海军却向他索要政府资助该计划的项目代码，由于该计划根本没有政府资助，劳雷斯医生无法提供。失望的海军医生们仍心存侥幸最后打电话询问NASA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们发现NASA和政府机构都没有资助这些项目时，他们就通知劳雷斯得自己掏腰包，否则就只能取消这项计划。因此劳雷斯只能取消了在海军基地的预定安排，停止了所有活动，结束了这一计划。但是NASA并没有“取消”什么“计划”，因为NASA当时就没有进行过任何女航天员选拔计划。
●真相3：当时并没有进行任何训练，所有的活动只是在进行医学选拔。
●真相4：这些选拔活动都没有什么重大秘密可言，而且那几个月内都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秘密。当年的媒体就深入报道了这些女性的活动，后来还在国会进行了宣读。
所有这些历史事实都很容易查阅档案和证实，但是没有任何新闻记者或学者核实过事情的任何真相，相反他们却接受了威斯康星大学的网站和书中的所有论调以及文化攻击和社会谴责。
显然威斯康星大学阐述的“普通知识分子的历程”并没有进行批判性的思考或独立的研究。把此事改写成新闻的记者当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去调查这一说法。唯一例外的是美联社所发的文章，文中美联社记者决定电话采访NASA的约翰逊航天中心新闻办公室核实此事。但该中心成立还不到45年，成立时事件早已发生。与那位记者对话的年轻新闻发言人对早先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NASA史实
NASA对此事没有提供任何说法？恰恰相反，NASA总部网站上有好几个页面直接纠正了这些说法，并提供事实进行反驳。2005年3月25日的一篇由NASA肯尼迪航天中心的伊莱恩·马可尼（Elaine Marconi）撰写的NASA情况说明书，确认了研究带头人是W.R.劳雷斯医生，他不是NASA的工作人员。他“帮助为NASA男飞行员开展测试项目”，“选拔了13位女性参加未来的训练”，但这是劳雷斯本人组织的，而非NASA所组织。文章暗示这些女性当时并没有接受任何训练，只是希望将来能经NASA批准参加训练，但NASA一直未批准此事。事件详情可参看2005年8月17日由NASA首席历史学家史蒂文·迪克（Steven Dick）撰写的一篇题为“劳雷斯的女性航天计划”一文。文中将该计划正确定义为“劳雷斯计划”，是一项“短暂的私人资助的项目”。美国空军一开始比较感兴趣，但并没有最终提供资助。
华盛顿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的航天历史学家和前NASA首席历史学家罗杰·劳纽斯（Roger Launius）对最近由斯蒂芬妮·诺兰(Stephanie Nolen)所写的一本围绕“秘密的NASA女性航天计划”出版的《许诺月球》进一步深入检查后给与了强烈批评。他对这次争论评价如下：“我对出版商在诺兰这本书广告文字中的歪曲感到不解。NASA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从来就没有一项计划研究让女性加入航天员队伍。我们可以讨论NASA领导人是否应该放开选拔女航天员，但事实是当时他们甚至从未考虑过选拔女性扩充航天员队伍的事。”
劳纽斯详细阐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些女性认为将来的测试是允许她们成为航天员的第一步，虽然NASA官方当时从未有选拔女航天员的计划。实际上，水星计划的负责人都不知道这些测试……当NASA官员得知劳雷斯要求在彭萨科拉海军基地进行下一步测试时，他们就通知海军航空军医说NASA没有这样的计划。海军随后就取消了测试。”
劳纽斯总结说：“事后看来，有人会批评NASA领导人不让女性加入航天员队伍，但当时并没有任何文件要求考虑进行女航天员的选拔。我认为需要着重指出的是阿波罗计划完成后1978年光景选拔出的第一批航天员确实已经包括了女性和其他少数民族，因此反映出了美国由于女权运动而发生的社会变化。”
但是不管史蒂文·迪克还是罗杰·劳纽斯，他们的言论一丁点都没能刊登在新闻媒体上。美联社和其他媒体在报道这一事件时竟然都没有看到这一网上信息，更别说加以利用了。
“必备素质”
媒体报道和威斯康星大学的演讲还反复提到“秘密检查”表明这些女性拥有“必备的素质”，与选拔出的男性一样有资格进行航天飞行。这反映出他们完全无视历史事实和当时的时代背景，而将责任完全归咎于男性至上主义。
13名女性通过了与水星计划男性航天员同样的身体和心理测试这一事实需要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视：当时男性航天员的选拔并不只是根据身体和心理素质选拔出来的，如果他们达不到这些标准早就被淘汰了。
在汤姆·乌尔夫（Tom Wolfe）所著《必备的素质》一书中，他开篇就阐明试飞行员认为他们需要具有什么样的素质，生理参数在列表上的地位并不高。“并没有测试表明飞行员是否拥有这种必备的素质，”乌尔夫写道，“反倒是有一系列没完没了的测试项目……”
在实际选拔中，这意味着主要的选拔标准是选拔多次经历飞行危险和紧急情况，需要拥有反应敏捷、心思缜密及学习能力强，能够经常应对从未遇到过的技术、器械或环境威胁生命的挑战的人员。这种状态就是“必备的素质”，而不是一些能够测量的身体或心理数据。在当时甚至是现在这种素质都被认为是心理特征，无法通过训练达到这种状态，也无法确认给某人下结论说他有无这种素质，只能事后当飞行员在一个真正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下通过采取适当措施幸存后方可证明他有这种素质。
当时唯一对应航天员必备素质的职业就是军队试飞员。他们经常神经崩溃、暴死（据估计有四分之一的海军飞行员要以身殉职，这个比例比试飞员还高）。职业的特殊性不断千淘万沥，只有具备航天员必备素质的才能幸免于难。由于文化因素，女性不允许进入这一职业，所以当时试飞员里并没有女性，不过现在已经逐渐放宽要求。
1958年底，NASA开始制定航天员选拔方案，艾森豪威尔总统指示从试飞员中选拔预备航天员。这就是一开始决定着专门从试飞员中选拔航天员，随后扩大到可以从超音波喷气式飞机飞行员中选拔的真实的历史背景，这一决定并非有意排斥女性的参与。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由于相比起前苏联的飞船，美国飞船的操作系统与驾驶员人机结合密不可分，某些情况下航天员采用自动驾驶可能失败甚至丧命，但能够依靠航天员个人素质手工操作却能安全完成任务。事实上，后来的“水星”号、“双子星座”号和“阿波罗”号任务都一再证实了美国当初从试飞员中选拔航天员这一决策的正确性。如果美国在当时象征性地选拔女航天员，无视选拔标准，无论如何都会给整体上已经相当危险的航天飞行计划雪上加霜，增加不可估量的风险。只要NASA无意中对安全标准掉以轻心，灾难便随之而来，从“阿波罗”1号到“挑战者”号再到“哥伦比亚”号，莫不如此。这也算是历史的原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NASA任务控制中心工作了22年的退伍军人，目前在休斯顿担任顾问的詹姆士·奥伯格撰文说，尽管NASA当时没有选拔女航天员，在美苏航天竞赛中失去了女性第一位进入太空的桂冠，致使现在的一些人误解甚至批评美国歧视女性，但却未必不是好事。
前苏联为了一鸣惊人，将纺织厂女工、跳伞运动员而非飞行员这样的女性送入了太空，实现了女性首次进入太空、女性首次太空行走，但是这只具有象征意义，是虚有其表的，从长远来看却产生了不良后果。事实上俄罗斯航天计划的现实对女性仍是非常残酷的。迄今为止只有3名俄罗斯女性：瓦伦蒂娜·捷列什科娃、加上一位象征性地实现了“首位太空行走的女性”的前苏联空军元帅的女儿，以及一位担任俄国飞船制造厂副主任的俄罗斯航天员的妻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俄罗斯女性进行过航天飞行，今后再有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对于NASA来说却是一个刺激，迄今为止已经有许多美国女性和其他西方国家的女性进入了太空，可见对女性真正参与美国航天计划而言反倒产生了好的作用。
关于“真相”的思考
由于传媒界轻信了有欺骗性的政治新闻稿和网站信息，在宣传报道时又没有核实真相，导致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
“水星”13号事件这样告诉我们，历史终会大白天下。但是在真相尚未大白之前，事实被虚假所掩盖时，我们该怎么办？面对真真假假、无从考证的消息时，我们又该何去何从？无论是新闻工作者，还是一个普通读者，都应好好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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