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伊犁。在《散文选刊》、《散文诗世界》、《绿洲》、《绿风》、《西部》、《伊犁河》等多家刊物发表散文、散文诗,并有作品数次入选全国年度最佳散文诗选本。著有散文集《我的舞蹈》。现在新疆伊犁晚报社工作,新疆作家协会会员。
一晨光中奶茶荡漾
那年春天和几个同事去了南京。对于一些去过的城市,我常常会产生记忆的模糊与怀疑:真的去过那里吗?为什么对它的印象如此虚飘不真实?或许是因为城市与城市太相像,高楼林立、人来车往,巨大的广告牌举到天上,就连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相似的,迷惘而漠然。啊,如果一定要区别,我惟以气味来辨认——每个城市都有不同的气味,气味里包含一片地域的历史、性情、口味与气候。漫步南京街头,我感到陷入繁华深处的古城墙、陵园、雨花石散发出一个古老都城的悠深韵味。金陵两个字,至今弥漫秋天般的馨香与悲凉。我觉得,即使历史早已消散,一些往事终被渐渐淡忘,但属于那段历史的气味仍然会借某些物体存在,并在岁月中经久弥漫。就像白杨树曾经是我们这个城市所有往事的见证,即使在它越来越少的今天,只要有一棵白杨存在,我们仍然可以在它明朗的气息里,感到河谷生活的安宁与诗意。
气味虽然无影无形,却丰富玄妙,如同无法了解的另一种语言,包含许多只能感觉却无法准确说出的内容。此时,南京街道两边的梧桐树枝叶茂盛,空气炽热、潮湿,手臂上总是湿漉漉的,我感到其中的犹豫与缠绵,仿佛一种不甚清晰的爱情,如同秦淮河上李香君们遭遇的命运。正想着,几个记者进来见到我们热情地招呼,然后问:是新疆来的吗?我觉得奇怪:他们是怎么猜到的呢?人家玩笑说:一股异域之风啊。呵,气味。人们对气味虽然感觉不同,可是对气味的认知却有相似之处,在他们的回答里,也有我同样的看法:每一片地域都会产生不同的气味,在气味里,生长着与之相适应的草木和人群。那么,是一片地域的气味聚集在个体上散发出来,还是个体能够散发出一片地域的气味?
我不知道别人感觉到的一个伊犁人的气味究竟是什么。可是我知道,一个充满传统民俗与风情的城市,总会带给人一些特殊的心灵体验。在漫长的体验中,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种事物:草原、雪山、河流、羊群、果园、清真寺、庭院、小巷……都会聚集成为一种气味,使一个人从身体到心灵不知不觉被熏染。气味如同不可改变的血液,令人终身携带,无法消除。
我觉得在诸多气味里,奶茶的气味最清淡了。当南京记者说“异域之风”的时候,脑子里一个直接的想法就是:奶茶的味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奶茶而不是味道更为浓郁的手抓肉或皮芽子?饮食对于人体的气味,常常有着不可忽视的重大影响。我的一个朋友因持有特别的生活观,常年素食,每次他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会闻到一种刚割过的草坪散发出的突兀的草腥气,或许这样的人在人群中本来就是突兀的。素食使他略显苍白的脸透露出内心的脆弱与执拗。可是奶茶味道清淡,难道它会使内心和善、简洁?啊,这好像是另一个问题。奶茶不一定影响我们的内心,但奶茶所意味的——西域生活的芬芳与膻腥——确实会在我们身体上留下无形之痕。
煮奶茶是很简单的事,可是需要时间,因为茯茶与牛奶都要进行耐心地熬煮。好在,单位与家离得不远,我每天都可以慢慢煮奶茶。这个城市不大,但是不大有不大的好处——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旧宅子,虽然让人产生偶尔的倦怠,但却维护了我身体的慵懒与心灵的自由。我每次听内地的朋友说他们每天乘地铁两三个小时去上班,内心都会充满同情。那次一个人在上海,孤单而无趣,地铁里的冷气如同从深山的岩壁散发出来,冰冷、坚硬。玻璃上人影憧憧,车速太快,窗外闪过的光线飘忽不定,一种虚妄的气息,令人充满对现实的怀疑和绝望:它要去哪里?它能停止吗?或许生命的本质就是在路上,不仅有生存的奔波,还有精神的痛苦与迷茫。我觉得即使像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那样陷入不可遏止的混乱,在路上的过程都应该是耐人体味的——如同在春天的泥泞中行走,饱尝挫折与温暖。如果只是盲目的奔波,或者用一天中的数小时乘车上下班,我想,那不得已的等待与重复,是否会失去“在路上”的意义。
或许,缓慢是重要的。在缓慢中,小巷里的庭院总是刚洒过水,散发潮湿的泥土的芬芳;在缓慢中,那些在葡萄架下削土豆皮、清扫院落的女人的姿势显示出深处的美德;在缓慢中,果园里的午餐持久而欢乐,酒杯一圈又一圈传递,直到黄昏的光线和酒一起将它注满。只有在缓慢中,我才可以回答出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中的疑问:慢的乐趣就在这里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又回来啦,还有那些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会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重现……巷子里站着几个久久倾谈的维吾尔女人,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彼此没有任何牵挂与关注。在我和她们的身后,延展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无法更多地了解她们,但我知道,她们是不担心时间流走的人。在一种缓慢中感到富裕与自足。
奶茶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开始。将一小块茯茶投进锅里,煮着煮着,茶水的颜色就会渐渐变成暗红,像包裹着往事的旧绸缎,透出时间深处的温暖与寂静。这时候,就可以箅出茶叶渣,将熟牛奶倒进锅里搅匀,等锅里再次沸腾的时候,放一点盐就可以了。这样的早餐,可以使灶台始终保持清洁。或许更大的收获还在于——清洁的饮食修炼清洁的欲望,清洁的欲望导致清洁的身体。我看见一个诗人同样清洁的愿望: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清洁是艰难的,充满了对自身最大的克制与对这个世界最小的要求。一个清洁的人,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忍耐和宽容,在现实面前,仍会感到无法承受的巨大悲凉。海子的理想之地在天国,而我在俗世,属于我的理想生活应该是:晚睡晚起,拥有愉快的阅读和写作,在每天等待奶茶沸腾的时间里,看到一个安详的早晨缓缓到来。
清甜的牛奶与粗糙的茯茶创造了最好的组合,这里面不仅有民间智慧,更有民间对朴素一词的深层认知。它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现在可能依然是诞生之初的味道——浓稠的牛奶拥抱心中的盐,就像爱情因为简单而散发天长日久、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芬芳。就是这样,常常是一些简单的事物战胜繁华。但简单不是单调与随意,而是繁华的事物经过一次次删减,保留最真的核心。
不是每次都能喝到好的奶茶。有一回去餐厅,服务员不是将奶茶一碗一碗端上来,而是先兑好一大壶奶茶,然后倒在每个人的杯子里……是用杯子喝吗?没有人理睬我的提问。好吧,不要太守旧,喝奶茶的青花碗并不是主要的。可是,为什么杯子里的奶茶没有醇厚的奶皮子?没有可爱的茶叶梗?牛奶的香味跑到哪里去啦?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不论我们的城市落后还是偏远,都会离现代越来越近。时代就像高速路,每个城市都会像车辆一样进入到它的轨道。也许,那种慢慢喝着奶茶的从容时光终将逝去,可是我仍然觉得,不论世事如何,礼仪是不可以被省略的,诚实也不可以。我无法推测未来,最美好的仍在当下:晨光万丈,如同湿润的麦芒散发淡淡芬芳,整个城市清洁敞亮,像神打开天堂的窗户。清真寺顶上的一群鸽子仿佛听到秘密指令,呼啦啦飞上天空。在久久无法沉落的尘土中,我看见面前的奶茶,轻微荡漾。
二正午的孜然
烤肉的气味浓郁而芬芳。我觉得它几乎可以作为西域城市具有代表性的气味。可是写作开始,我发现自己好像被一种自然力量指引,烤肉遭遇放弃,我写到了孜然。写作计划的改变如同河流神秘改道,是一件不好预料的事。常常是这样,写作一旦开始,我自己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孜然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干燥而浓烈,仿佛炽烈的阳光底下,水溅在地上瞬间腾起的尘土。孜然的气味很突然,有一种遥远感,每次嗅到都以为是幻觉,可是这种突然却解释了我改变写作计划产生的疑问:为什么只是撒在烤肉上的一种调料,而不是烤肉本身?或许是这样——烤肉并不能成为一个城市的气味,许多地方都有类似于烤肉这种食品,但他们没有孜然,孜然才是烤肉所有气味的核心。那么,写作是心灵的写作,当内心的积淀自然呈现和表达的时候,我们自己都会觉得陌生(因为内心的想法,很多时候我们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可是不能否认,这些正是需要表达的。孜然的出现,一定是我潜意识里认为它就是烤肉气味的中心,然后从笔端自然流露。啊,如果是这样,我对自己的不切题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反而有一丝满意——尽可能看得深一些,接近本质,接近那些隐藏在深处的真实的核。如果写作仅仅是对事物表面的重申,我觉得写作就没有意义。或许,无聊更多一些?
当然,孜然不是惟一的,与烤肉紧密相连的还有许多词语:铁钎子、巴旦木花纹、卡瓦斯、白杨、渠水以及烟雾中烤肉师傅隐约的脸。当这些词语排列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沿着任何一个词都可以走到生活的深处。比如说到葡萄,我会看见像细沙一样的葡萄花落满童年的午后。黄蜂在葡萄架下飞舞,藤蔓纠缠,阳光从密集的树叶间漏下来,地面光影斑驳。一种寂静的绚烂与喧嚣。这寂静是多义的,弥漫着女性身体的甜蜜、满足与青涩。一切都在光芒中颤抖。葡萄花纷纷飘落,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作业本上。这样的情境好像是一个隐喻,注定一个小女孩未来的生命将与一片散发果木芬芳的土地有关。抬起头,雪山隐约闪烁。一条大河穿城而过,荒蛮的气息清晰而遥远。农田就在城市的附近,泥土总是被风带进城市,因此街道上永远都会有扫不尽的尘土。整个城市弥漫着世俗与精神交汇的气味。啊,伊犁。
可是在所有词汇中,只有孜然与烤肉存在一种特殊关系,他们在相遇的瞬间,产生秘而不宣的爱情。如果库尔班江的烤箱上没有孜然而只有穿在钎子上的肉,注定谁都无法得到美满。
孜然是香气中的一缕魂。煤火通红,烤箱上的鲜红肉串紧密排列。它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羊羔肉新鲜滑嫩,又在精心调配的佐料里腌渍过——得到赞美和掌声。可是似乎缺少了什么,就像一个没有遭遇爱情的英雄,生命的底色如旷野般荒芜。可是就在肉快要熟的时候,库尔班江将一撮孜然撒在肉串上。那一刻,异香扑鼻,烤肉与庸常告别,它在奇妙的芳香中满怀壮志。有人从烤肉摊前走过去了,却又莫名其妙地回转来坐下,此时,烤肉谢幕,它仍然是美食舞台上不可忽视的主角。就是这样,烤肉以孜然成全自己,如同爱情是男人世界里的风景,衬映他丰富与精彩的人生;可是孜然,并不在意做什么主角配角,它在高温中爆裂,一如女人将爱情当做生命的全部,爱到深处甘愿付出生命。但死,不是以死亡来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他的灵魂里。
香气袅袅上升,仿佛是有形的,如同维吾尔姑娘柔软的手臂。啊,无论是在欢闹的麦西莱甫还是自家庭院里,只要音乐响起来,就会看到这样柔软的姑娘。柔软的胳膊、柔软的腰肢,柔软的眼神如同幽远而曲折的迷宫。每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我都会感到深深的迷惑,不知道这样的风情从哪里来。一个民族的诞生与发展需要历史机缘,当一些因素奇迹般汇聚起来的时候,一个民族才会像从地面升起的建筑一样逐渐形成。新疆历史上曾出现各种民族,但那些民族却在战争、疾病或者一些莫名的原因中谜一般消失,再也触摸不到他们的痕迹与温度。现在,闪动着黑色或褐色眼睛的维吾尔姑娘如此真实,在她们的身体里,隐藏着一个民族的古老族谱、遗传因子和密码,而在歌舞的风姿里,仍然保留着往昔的古典与传统。人们感到内心的震动。我不知道她们的眼神是送给人群中某个人的,还是性情本身的多情,我只知道,因为她们,欢乐就像孜然的香气一样,充满人世的惊喜与情义。
孜然并不需要那么多,只是一点点,就仿佛发生一个小型爆炸,气味贸然而强烈,让人一下子产生短暂的失忆,好像不是坐在现实的烤肉摊上,而感到一种从荒漠驿站走来的恍惚。或许它的神奇正在这里——小小的身体,隐藏巨大的情感和力量。这似乎是新疆许多植物内在的品质。沙枣花微小精致,可是吐出的香气浓烈、绵稠,像流水一样将土地覆盖。而真正的流水却速度缓慢,它们被染香了,不堪甜蜜的重负。用在饮食中的佐料,黑种草、藿香、胡椒同样如此。我原来一直以为馕上的小黑点是黑芝麻,可是吃到嘴里,就知道不是。芝麻虽然也有浓郁的香气,但仍属尘世的味道,而那些小黑点遥远而神秘的背景,似乎比它本身散发出的隐约气味更令人怀想。后来知道是黑种草,维吾尔语称“斯亚旦乌如克”,人们不仅用它调味,还将它作为药品来治疗胸闷气促、浮肿、头晕和咳喘。而生长在河岸边如柳叶一般的椒蒿,锡伯族人将它撒在鱼汤里,鱼汤就会在瞬间改变方向,将通往快乐的路变得明晰而温暖。在西域生活里,一些调料不仅用在食物中,还被当做药品、香水、润肤剂和春药,人们相信这些植物的种子或茎叶蕴藏神秘功能,它们使西域充满一千零一夜的神秘与暧昧。
烤肉摊上烟雾缭绕。烤肉从鲜红到金黄,香味从地面到天堂。有时候我会觉得奇怪,维吾尔族男人对世俗工作似乎有着特别的兴趣,他们烤肉、打馕、做抓饭,生意仿佛就是家务的一部分。但我没有看到他们丝毫的倦怠,常常一边工作,一边在音乐中舞动歌唱,显示出一个民族集体的乐观与风趣。或许,真正的幸福存在于世俗的烟火。
有人对烤肉提出置疑,认为烤肉时产生的苯并芘是致癌物,它在人体内长期积聚,就会对肠胃、肝脏造成损伤,容易导致胃癌、肝癌及胰腺肿瘤。是的,不能否认这些科学结论。可另一个事实是,吃了那么多烤肉的维吾尔人,长寿的人很多啊。我看到一些搞摄影的人,常常对着小巷里一个白须飘飘的维吾尔老人拍个不停,长寿老人形象也是表现维吾尔风情的一个侧面呢。2008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有一篇从地理环境角度研究长寿的文章,得出中国长寿区域“集中于西南部,广西是全国长寿人口最为密集、比例最大的省区,其次就是海南、广东和新疆”的结论。既然新疆属长寿区域,长寿老人多,烤肉又是少数民族区域不可缺少、历史悠久的饮食,可见烤肉并不是影响健康的可怕因素。烤肉不能吃的说法反而使我们对那些活得过于精细的人产生嘲笑,如果连口腹享受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要放弃,长寿又是为什么呢?人生快乐不多矣,除去这一项,还能剩下多少?我觉得,许多健康养生观念无疑是正确的,可是这些道理与人生的意义相比,是多么经不起推敲啊。
三午后融化冰激凌
我一定要写好吃的冰激凌。它甜蜜的味道、纯净的色彩以及盛在玻璃杯中的清洁,使一切沉浸在早晨或者傍晚凉爽的微风里。啊,我无法控制自己对美好事物狭隘的占有欲,我非得申明一下——这是伊犁的冰激凌,我们的冰激凌。伊犁冰激凌是真正的手工制作,不能像超市或咖啡厅里的冰激凌旋刻出美丽的花纹,或者以更多色彩增添诱惑性,它的美正在于“不精美”,纯朴得就像园子里带着虫眼的苹果,是一片土壤上自然而然的产物。精美的东西往往经过仔细打磨、严格规范,在一种要求和目的中谨慎诞生。可是伊犁的冰激凌充满手工魅力,它内在的自然品质散发出一种传统的温情气息。
……还是不要说得那么郑重吧,伊犁手工冰激凌虽然美好,可是我应该承认,写它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唉,谁能真正了解冰激凌给女人带来的安慰和享受呢?
——那清凉的滋味,可以让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平息下来。她咬着吃冰激凌的小勺,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太冲动,那样没有顾忌地责问与哭泣,难道能够挽留他吗?爱情是各类情感中最特殊的结晶,不能以蜜糖的黏稠度来衡量深浅,只能以适当的距离小心维护。就像两只刺猬,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不伤及对方,让爱安全而长久。怎么以前没有想到呢?是因为没有吃到令人冷静的冰激凌么?
——还有,伊犁冰激凌因为没有添加色素而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色彩,它的柔里面,包含了溪水边的一片雏菊、鸟巢里一排大大张开的小鸟的喙、婴儿肥白的藕节般的小胳膊……总之,是一切弱小的总和。而这些,可以与任何年龄段的女人产生内心的共鸣,在将冰激凌送到嘴边的瞬间,她们突然柔软地爱着一切。
——而最具有诱惑的,是冰激凌的甜。伊犁冰激凌不像其他冰激凌那样甜得腻人,那种甜过于缠绵与热情,多吃一点便会伤人,仿佛男人的甜言蜜语,一个即兴式的表达就可以使一个女人从天空上掉下来。女人对甜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不论面对男人的甜言蜜语还是冰激凌,都会产生情不自禁的晕眩。怎样才能吃下去甜,又不被甜所伤?这真是一件叫人不好掌握的事啊。可是伊犁冰激凌的甜,清爽而芬芳,是通往桃花源的路径,沿着它,可以将童年的嬉戏、小巷的宁静、歌舞中纯粹的欢愉找回来。它与一切稍纵即逝的欢乐有关。可是为什么会有沙枣花的香味呢?我常常觉得奇怪,只要经过他们的手,即使一些不在季节中的植物的花香都会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有时候是薰衣草的味道,有时候是薄荷,有时候还会是藏在水边的一丛艾蒿的味道。就是这样,冰激凌常常会因为制作者的心情而产生不同的气味。
或许这些都是女人的感受。女人嘛,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可以在一种混乱的逻辑中产生逻辑,像天空中匆匆飞过的鸟群,盲目而杂乱,但是她们却呼啦啦朝向目标飞去,在混乱中产生自己的方向……在新华东路一家伊斯兰风格的冷饮店里,看到穿着艾德莱斯裙的姑娘从光影中穿过,仿佛一个个飘动的花园,阿不都拉深深感到:女人是无法了解的。获取一个女人的心可不像制作冰激凌那样可以依赖技艺,她们需要的或许不是甜,而是甜里面令人沉醉的爱。不过,能够让那些女人坐在这里安静地吃自己亲手制作的冰激凌,也算是一种对女人内心需求的了解方式。要知道,吸引女人虽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有时候又很简单,甚至简单到只是一杯甘甜的冰激凌。当年,那个维吾尔女孩就是坐在他的冷饮店里吃冰激凌,长长的睫毛树影般闪动的时候,阿不都拉突然产生了家的概念。他感到一种安宁的、温暖的气息从女孩身体内部散发出来……当然当然,这些事情都过去许多年了。那个漂亮女孩后来不仅成了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还要每天帮他做冰激凌。阿不都拉坐在一个大大的冰柜后面,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或者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感到阳光投射在脸上的光影慢慢移动。他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哪里是阳光的移动,而是光阴在流走。真的,他能感觉到光阴像水面上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消散,但他并不惧怕死亡,当生命衰老,没有力量面对一切的时候,正是死亡维护了尊严,使人获得永恒的生与幸福。让阿不都拉担心的,是他的手艺能否传承下去,那可是数百年的坚守啊。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出现用机械生产的听装冰激凌的时候,在遥远的伊犁,家庭作坊式成规模生产冰激凌已经开始一个多世纪。或许制作工艺是从俄罗斯传过来的吧,反正阿不都拉的先辈是从一个俄罗斯师傅那里学来的一整套土法制作冰激凌技术。
现在,制作冰激凌已不仅是生活需要,它更是一种怀念,几代人过去了,仍然可以在劳作中感受到先辈的气息和日常生活。可这些似乎都不是需要继承手艺的理由,现在面对的一个社会问题是——民间传统技艺正面临消失,是什么使它们在一个经济繁荣的时代陷入困窘?保留与放弃的背后经济效益是惟一标准吗?在那些放弃的技艺里,是不是缓慢、朴素、纯粹与专注也不再被需要?阿不都拉想不明白。他觉得人老了脑子就不够用啦。
总是在开始工作之前,冰激凌已先于阿不都拉的手完成。接下来,他就像在梦中一样将脑海中的程序一一实现:首先是挑选上好的牛奶、鸡蛋等原料,混合后煮熟,在室外用网罩盖严晾晒一天一夜,这道程序叫“晾熟”;第二天早上,再将其和刨冰渣一同注入由电机带动的三个纯铜制的桶中旋转、吹风,这个环节叫“转熟”;没多久,冰激凌就会凝结在桶壁上。经过这“三熟”,美味的冰激凌就做好了。阿不都拉用一把铜质小铲将冰激凌铲到洁净的铁皮桶内冷藏。多少美好的时光都是从制作冰激凌开始的。对于老年阿不都拉的忧虑,没有人能够给他确定的回答。尽管女儿已经继承了这项工作,每天像他一样开始制作冰激凌。可是女儿之后呢?阿不都拉突然陷入一种惶恐中——生命原来是一场漫长的虚无,时间使一切变得模糊,就像传到他手里的那些技艺,难道就是先辈最初的技艺?那么,失去这个问题或许是不存在的。谁都不会注意到心事重重的阿不都拉,即使知道他的心事又怎样,谁可以掌握未来?
啊,我们现在只要享受美味的冰激凌。在汉人街巴扎的冷饮摊上,冰激凌高高地堆在大盆子或铁桶里。旁边巨大的冰块一边悄悄融化,一边被商贩们快速铲下来,冰渣像水晶一样溅落在碗里,整个午后就像浸泡在清水里一样凉爽。而在繁华路段的维吾尔冷饮店里,人们吃冰激凌喝冰水,风从雕着波斯图案的铁艺门窗吹过,生活因缓慢而呈现优雅。虽然超市里不乏知名品牌冰激凌,可是带来现实安慰与愉悦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冰激凌。它怎么会消失?我不相信。
女人奔赴冰激凌店时常常忘记甜食带来的隐患。甜易使人发胖,而对于身体的苛刻,再没有比女人显示出更惊人的克制与耐力。她们拒绝肥胖,或许从本质上讲,并不只是一个形象或健康问题,还可以上升到对精神追求的高度。轻盈的身体带来内心的自信与愉快,当触摸到皮肤底下清秀的骨骼、嗅到身体散发出草叶般清淡的气息,就会产生一种超于俗世的洁净感。可是这些美好追求,突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在美食面前,肉体往往战胜不了精神。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肉体的堕落——将刚吃完的一个冰激凌空杯推开,开心地叫道:克孜,再来一杯!
四黄昏中浮起椒蒿
沿着河岸边的一丛椒蒿可以看到什么?答案肯定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眼里的内容不尽相同。我会看到远处那些欢乐的人群的孤独:人们采野花,挽起裤管在河中嬉水,或者干脆像一匹马一只羊那样奔跑。纵情的欢乐,好像一生中惟有一次,可是在无边无际的风景中,我却感到大自然对人类的敞开只是一种表面,它有多少事情在回避我们啊,比如我们不会知道草丛里两只蜥蜴的恋爱,一片白桦林同三千万颗种子的告别,更有那青草里面的蒲公英、车前子、野苜蓿和野薄荷,它们的身体里隐藏神秘图谱,我们如何才能了解它们的身世?当然,还有更多的事情无从知晓,被大自然如此疏远,人类怎么可能不产生内心的孤独?可是站在身边的锡伯族朋友,和我看到的显然不同,他采下一片椒蒿,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就像突然陷入遥远的回忆,他的神情变得恍惚迷离,在椒蒿散发的花椒似的气息里,一个锡伯族人用母语清晰地吐出一个词:布尔哈雪克。沿着椒蒿的气味,他找到一群在伊犁河打鱼的人,在他们熟练的拉网姿势里看到松花江上先祖的影子。我觉得一个人记忆中的许多事情并不属于个体,有时候也表达一个群体的记忆,如同在一个老人的缓缓追述中,他的个体经历会使一个时代真实再现。现在,就在一个锡伯族人的记忆陷入模糊的时候,椒蒿,成为一种凭证,使他奇迹般找到故乡的先祖。
伊犁生活着众多少数民族,在不同的语言里,一种事物常常会有几种不同的命名,就像布尔哈雪克与椒蒿是同一种植物,只是汉语和锡伯语不同的称谓而已。我们泛指的天山红花——就是五六月间像火苗一样点燃草原的大片大片的野罂粟,同时会有哈萨克语“莱丽喀扎克”和维吾尔语“克孜勒古丽”的称谓。可是在这些不同的称谓里,我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它们仅仅指的是一种物体而没有其他含义吗?那么,为什么天山红花在哈萨克语的名称里还有“自由的不断迁徙”的意思?不同的语言体现不同的视角和思维。我对那些能够用双语写作的人,内心充满羡慕与敬畏。他们了解不同文化,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在深夜仰望璀璨充满奥秘的星空,这样的人,是不是会得到神更多的启示与关照?
布尔哈雪克使椒蒿几乎成了另一种植物,散发隐秘而悠远的气息。或许就是这样——每一种植物都暗藏对世界的隐喻与启示,可是植物有时会对不同的人群进行选择,它们存在自己的情感倾向。椒蒿与一个西迁民族有着灵魂上的贴近,它表达他们,呈现出植物更为广阔的意义。
我无法像我的锡伯族朋友一样,看到他们的先祖如何捕鱼。不过,想要了解锡伯族渔猎的内容,可以看一看伊犁作家谢善智的作品,他多次描写西迁到伊犁的锡伯族后裔在伊犁河打鱼的情景。历史上的锡伯族多居山林河沼,以狩猎打鱼为生,西迁到伊犁后,仍然保持着传统习惯。人们坐着高轮牛车来到河边张网拉鱼,有时候鱼多网沉拉不起来,还会借用马力。这或许是伊犁河最为丰裕灿烂的时期。因为经常捕鱼,锡伯族人形成了用河水炖鲜鱼的野餐习俗。在谢老的作品中,数次出现锡伯人在河岸边现场煮鱼的场景:先在空地上挖一眼灶,安上锅,将打上来的鱼开膛洗尽,舀来河水倒入锅内,再放入采来的嫩绿的鱼香草以及辣椒面和盐,然后点燃柴禾,开始清炖鲜鱼……鱼香草?这使我感到有些奇怪,精通锡伯族文化和语言的谢老为什么不说布尔哈雪克?为什么不以这种特有的称呼来表达锡伯人对一种植物精神上的拥有?在他的关于锡伯族的文学作品里,我常常感到一个汉族作家对另一个民族产生血缘般的情感,就像前世的渊源一样,他不知不觉靠近他们,感到另一种文化内部的魅力。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用他们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喜悦与忧伤,最终成为他们的一员。可是椒蒿一次次出现,他都没有清晰地说出布尔哈雪克,而只是说鱼香草。这是不是以一种直接的形象命名,使所有的人在读到这种植物的时候了解它?鱼香草,仿佛是布尔哈雪克与椒蒿之间的一个词,就像河面上架起的木桥,连通两岸,人们从桥上通过,感到通畅带来的自由与欢乐。
鱼香草最终成为一种大众的命名。《伊犁风物》里有这样一段介绍:(椒蒿)是一种野生香草,这种草具有奇特的香味,因形似柳叶,故锡伯人称布尔哈雪克。译成汉语就是柳叶草,也有人译作鱼香草……我想,这个“有人”指的就是谢善智。谢老自己也在《源泉》一文里开心地写道:我创作了《鱼趣》、《伊犁河猎鱼》、《伊犁河渔火》、《钓鱼别趣》系列散文,在文中将“布尔哈雪克”戏称“鱼香草”,如今已被人们认可,颇有知名度,它的本名“椒蒿”反倒不为人知……
一种混杂的文化气息在土地上弥漫。每一种文化都有内在的灵魂,如同一种具有灵魂的植物,在一片地域深处散发独特而醇厚的芬芳。椒蒿安静地生长在荒坡与河滩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直到锡伯人发现了它,并以传统、风俗喂养,使它成为一个民族具有象征意味的植物。好了,现在我要将放入椒蒿之后的情形写下去:它清香的气味使弥漫的鱼腥味化为虚无,叶片浮在水面上,鱼汤突然变得明晰而嘹亮。布尔哈雪克炖鱼——锡伯族民间著名的一道菜肴被周围的人群歌唱般吟出。因为这些草叶,一切变得意义非凡。
但是椒蒿不仅仅用来炖鱼,上次去杏园,还吃到椒蒿炒土豆。椒蒿撒在土豆上,就像突然吹来一股风,风里含着大自然清新而奇特的表达。此时正值开春,炊烟在微寒的空气中轻淡飘渺。远处河水轰响,树林里的枯木布满青苔,阳光照射两岸的卵石滩与灌木,生活的芬芳与荒野的冷寂混合,散发出西域辽远而自由的气息。
在一片地域和现实生活的深处,布尔哈雪克,一缕香草的气味正袅袅上升。
相关热词搜索: 气味 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