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军,男,山东省惠民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篇。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收录在《黄河涛韵》《渤海春潮》《黄河恋曲》等文学作品集。
1
作为一只一辈子生活在乡村的土狗,我似乎不应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生我养我的村庄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它从哪里来?将来又会到哪里去?我知道,我只是一只土里生土里长的大黄狗而已,我所关心的问题应该是自己每天的吃食,而时间和空间的命题应该是属于人类哲学家们思考的问题。
但是,我却是这样一只固执地喜欢胡思乱想的狗。思想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既给我带来精神的慰藉与快乐,又让我自感生命的沉重与烦恼。当思想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我的生命就像一朵争奇斗艳的珊瑚花,寂寞而灿然地盛开在静静的海底,而不再是一株浮摇的浅草。
我认为思考是我的一种责任。尽管我们的生命短暂得只有那么二十几年、十几年甚或几年,但是正因为我们何其短暂的生命,经历了那么多的酸甜苦辣,我才愈加感到活着的沉重。
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应该庆幸自己能够和我的主人——个老实巴交的老羊倌爷爷,一起惺惺相惜地步入生命的暮年。按照人类对我们狗族的研究,一只狗活一年相当于一个人活七年。那么,我这二十几年的生命,就太过漫长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不需要太长。只要你能够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存坐标,像天上的星,在辽阔无际的宇宙空间里存活,哪怕只那么闪耀一下就滑灭了,也是值得满足的。
这个村庄就是我生命存活的坐标系。在这个红砖黄瓦的轴面上,我找到了自己。我应该感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果没有这些,那我只不过是漂浮在时间海洋上的一粒尘埃,即使是存活一万年,我也不会找到自己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
一万年太久太久了……
唯此一生,能有这么一个村庄属于我,我还祈求什么?
今夜,整个庄子都罩在月亮的白光里。人们都睡着了,而我却不能入眠。我在月亮的白光里,逡巡于村子里的每一个不安全的角落,以我的警觉嗅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陌生的气息。月光凉凉的,触上去像蛇的皮肤一样寒冷。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几百口子人。月下的小村瓦房参差,树影婆娑。在辽阔的平原上,它就像缀在爷爷衣衫上的那一枚盘扣,古朴粗糙却又小巧别致。
月夜安谧,村庄宁静。
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村庄属于我。
我应该以我的存在给这个村庄带来一夜的安宁。
这是我的责任。一只土狗的责任。
月亮长得满满实实的。灿烂的星辰早就隐退而去,只剩下这一轮圆月印在蓝色天幕上,把一片清冷的光辉恣意地抛洒。村院里,薄薄的轻雾浮起来,房屋、树木、南瓜花、丝瓜叶都像浸在了牛乳中,氤氲着朦胧的白色。
我敢肯定,我的生命定然是来源于一只充满血性的狼。要不然,每当这月圆之夜,我又何以如此地兴奋不已呢?
我健硕无比的体魄,我迅如闪电的奔跑,我的机智与勇猛,都足以证明我的血液中流动着狼的基因。我知道,人类是崇拜狼的,因此他们才把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命名为天狼星。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凶猛的狼啊!
但我只是一只土狗,我不能像一只狼那样对月长嗥。尽管如此,我依然以我张狂的吠嗥给这个村庄带来无限的生机,以我的忠诚和勇敢给这个村庄带来一片安详。尽管我不能成为狼群里的头狼,可我还是凭借自己超强的体魄、非凡的才智成为这个村庄狗族中的王。
是的,作为一只步入暮年的狗王,我敢自豪地说,一个没有狗的村庄,是不能称其为村庄的。要不然,在立村之初,这里的先民又何以千里迢迢地把我的先祖带到这个地方来呢?
那应该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事了。那一年的秋天,庄稼收进了家院,一对夫妻带上安家落户的盘缠,随着浩荡的移民大军离开了那棵大槐树,踏上了移民之路。飒飒秋风,树叶凋落,一粒粒槐树种子碎雨般地落在脚下。夫妻俩捡了一捧装进了衣兜。他们抬头看天,天空湛蓝湛蓝的。蓝色天幕下,老槐树上的一个个老鸹窝格外的醒眼。故土难舍,他们忍不住三里一徘徊,五里一踟蹰。路远了,村舍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唯有那棵巍峨的大槐树和错落其上的墨点般的老鸹窝。
伴随他们上路的,还有一只狼性十足的黄狗——它就是我的祖先吧。辗转流离,他们来到了这块土地上。一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攀上岸堤,回眼望去,四野之内,坦坦荡荡,横无际涯。推土筑基,割茅为瓦,插木为篱,他们在这里建起了自己的新家园。
第二年,他们种下的槐树种子破土萌芽,一个新的村落开始扎根生长。六百多年来的繁衍生息,这一户人家的村庄,而今长成了一个东一户西一家的村落——李家庄。这里瓦房相连,衢巷相通,青色的蝴蝶瓦,灰白的女儿墙,门窗雕花,院落四合。东犬西吠,串门的黄狗跨过一道道虚设的门槛,东家进,西家出,一会儿就将一个个独立的院落连接为一个大大的家园了。李氏族人以孝悌为本,耕读传家。尽管其后战乱频仍,天灾人祸不断,而李氏宗族香火不绝,人丁兴旺,子孙蕃昌;分支行雁,户口绵延,垂今已经是数百年了。
能生活在这样的村落里,作为一只狗,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狗的世界里,这个村落就是我的领地。每当我带领着我的狗群在村子里逡巡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畅想,是谁造就了我们这样一种生灵,让我们忠诚地偎依着人类,生生息息?
村前的蓝水河浩浩荡荡,无羁无绊地远去。两岸夹树,榆柳成荫。河水在绿树的映衬下,绿得清浅,绿得俊秀,绿得情意绵绵,绿得让人遐思无限。蓝水河,你是怎样的一条河流啊!每当我涉足其中,甚或从堤岸上走过,溅起的那一轮轮涟漪,都会让我沾上一个湿漉漉的梦。
如果说这个村庄是绣在平原上的一枚别致的盘扣,那么,蓝水河就是束在平原上的一条璀璨的玉带了。蓝水河养育了那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子孙,也养育了我的一辈辈祖先和兄弟姐妹。蓝水河已经长在了这个村子的身上,成了村民们身上的肉,也成了我们骨头里的血。
这是多么美好的村落啊!生活在这样一个村子里,我本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天性却又总是让我禁不住叩问,我所生活的村庄到底能够存在多少年?它从哪里来?将来又会到哪里去?
那棵老槐树早已成合围之木,虽经沧桑,却依然虬干苍劲,枝繁叶茂。老槐树上的一个个老鸹窝像一滴滴墨点,缀在枝桠间,与天幕相合,形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在六百多年的时间长河里,这棵老槐树年年花开花落,把一个村庄的根深深地扎在平原的腹地,风摇不动,雷击不倒。
八月槐花香满地。这个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在树下捡拾花朵,嬉戏玩耍;老人们也爱在槐花压满枝头的树下纳凉纺线,绱鞋聊天。这里也是我们狗族嬉戏的乐园,是我作为一代狗王,一生经风历雨,悲欢离合的精神家园。
2
忠诚是狗族的天性。我说过,我以给这个村庄带来安宁为责任。我是属于这个村庄的,我的婆姨们、孩子们就豢养在村子里的家家户户。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一只雄性的狼,那么我也一定会凭借自己的聪慧和勇猛,成为狼群里的一只头狼。
我本来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在这个村庄里,尽着自己看家护院的职责。可是,我却神使鬼差地跟随小木匠银生进了城。这源自于我的耽于幻想,我想丰富我的阅历,而这又起因于我所受到的自尊心的伤害。
那天,我遇到了丽娜——那只从城里来的狗。她矮矮的个子,浑身洁白的绒毛长发飘飘。她戴着银色的项圈,腰上挎着粉红色的旅行包。她轻盈的步态,高雅的气质,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软声细语都让我痴迷。我说过,我是一只土里生土里长的土狗,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自认为天下万狗平等。当我们在那棵老槐树下相遇,我便以我的率真向她报以友好的微笑,同时以一个乡下狗的质朴,热情地递上了我的鼻子——碰鼻子是我们狗族向对方示爱的方式。我甚至迫不及待地去欣赏她那蓬松的尾巴。可是,丽娜却竖起了她的尖耳朵——她愤怒了。这是我在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所没遇到过的。丽娜以她城市狗的高贵鄙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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