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杰的《法国哲学精神与欧洲当代社会》是一本极具挑战性的书,一是它对“微妙精神”的阐述,二是它以“心情写哲学”的方式。这两个鲜明的挑战性使得它跨出了正统的哲学史的界限,十分奇特:说它是哲学专著,六十五万字的长篇巨制却几乎没多想过怎么写成书名的样子,在行文之初不知从何下笔,整个写作过程只是沉醉于感兴趣的问题:“问题到了哪里,笔就到了哪里,中途不要喘气,一个问题写完了再喘气”,分明是一种写文学作品的“忘乎所以”的状态;说它不是哲学专著,全书主线——十八世纪以来法兰西哲学对近代世界文明作出的重大贡献,不仅内容广泛,道德、政治、法律,自然科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等,视野宏阔,涉及五十多个法国思想家,其中很多还是头一次在中国介绍,而且,是地道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不只是我们困惑,作者自己似乎也“又一次领教了意图与行为之间的不一致带给我的意外”,到结尾时他惊奇地发现各章之间越到后面篇幅越长。正是这种意外和困惑,让我们直接(没有语言间接性)面对了一本极具诱惑力的高品位的学术经典,被它紧紧抓住,一口气读完,中间舍不得喘气,全书读完,如饮甘醴,如果说余香满口回味无穷俗气的话,那么倒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怔怔的,装了一肚子的思绪,却像结巴了一回,人生也仿佛停顿了一次。
“法国人浪漫”,恐怕已成一种滥调。男欢女爱,不断外遇,九十九朵玫瑰,夏日海滩,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想像已经不再浪漫,因为上述情景早已成了一种固定模式。浪漫何谓?浪漫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意外,一种不断插入意外、感受意外并喜欢意外的心智与能力。法国人浪漫的实质是指,法国人的思维和生活重视心灵的成分,如感悟、灵敏,相应地,法国哲学以浪漫的思辨区别于德国人以逻辑、体系见长的深沉哲学。法兰西民族精神中心灵的特质,更偏向于几何学之外的人文与宗教精神,这就是法国十七世纪思想家帕斯卡尔所说的“微妙精神”。这种微妙精神与法语go?觠t(品位、鉴赏力、情趣)结合起来,构成了法兰西哲学的精神特质。
尽管正统的哲学史一贯重形式思辨,但并不能说概念、判断、推理的思维就一定比感悟、直觉、体验来得深刻,浪漫的思辨肤浅,萨特的哲学作秀。法国人“微妙精神”的萌芽之端,可追溯到古希腊伊壁鸠鲁和斯多葛学派的快乐理论,启蒙时代是多么让人振奋啊,理性、发展、民主、进步;自由、平等、博爱,到处都在谈论人的幸福,可是敏感的法国人却发现,另一半的心情,感性的心情却在享受着焦虑、痛苦、灰暗、沮丧甚至绝望,就像有个比方——“灯下黑”,它躲在“光明”的背后,却从不曾消失,从没有停止过对人的心情的打扰。人的心情的复杂无端,无语和喧哗,人的情绪情趣的无边,无际和冒险,就是这种精神的微妙之处,把它说出来,公开地讨论它,细细地品味它,玩赏并享受包括它的折磨,不止是一种心理习惯更不是无聊,而是一种精神勇气,因为这意味着敢于不看权威的脸色,违反从前的道德规范、思想原则、信念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尚杰认为“微妙精神”是法兰西精神的精髓,是近代法国启蒙思想运动的伟大发明,因为“精神的趣味和真理性可能不像从前人们的精神风俗所认为的样子,还有其他可能性。这众多的可能性,我理解为精神空间变化的方向性,它在追求幸福乌托邦的憧憬时沉醉于情趣和焦虑之间相当复杂的心情之中。”
在尚杰的释义中,“微妙精神”是一种相信“理当如此”的哲学,一种喜欢明和爱也喜欢暗和悲伤的哲学,一方面它接通心与物,唤醒记忆,引入神秘,不因思而“在”,因情而“在”,而这个“情”具有哲学性质:“面对现象的世界,心灵可以无限变形。”另一方面,“微妙精神”还含有滋味、欲望、鉴赏、兴致等,特指有关精神和精神产品的快乐,但这快乐须是多样性的,要生动,有力度,不模仿,不枯燥,也就是必须渗透异样的哲学精神。显然,因情而在和求新求变的文化性格,内在地要求事物多样性和复杂性,带来了体验多多,从而也走出了宽容,热情,道德,“自由平等博爱”,几乎呼之欲出。到这里可以说,“微妙精神”的哲学基础是对个人权利的尊重,这一点是如此关键而珍贵:从这里出发,“它不仅泛爱众人,且泛爱众物,而且被冠以神圣的、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循着这个精神空间的方向,一路下来可看到这种心情哲学与三百年来世界社会政治的激荡、哲学文化精神的变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法兰西民族为人类社会贡献的精神财富皆端赖于此。
心情——非理性,差不多就是人的自然性,野性,身体性,是非常强大的,是自然流淌的,从前可以诉诸宗教,上帝死了之后它走到了哪里?十八世纪我们看到的是卢梭和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十九世纪是强大的实证主义世纪,但我们看到了后期的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二十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建立与崩塌,身处核战争的恐怖之下,法国主流哲学的倾向不言而喻。
十八世纪以来科学与哲学分别从物质与精神上保证了人类在科学和物质上的巨大进步和空前成就,也形成了“现代性”的基本特征。但是,这些成就也使我们不容易看到:“支配理性的是热情,在自由背后的是暴力和专制,在革命神话背后的是恐怖。实际上,精神的‘进步’掺杂着心情的悲惨,只是后一种痕迹被理性的‘胜利’掩盖了!”
十九世纪下半叶以来,尼采、卡夫卡、海德格尔、阿伦特、福柯、萨特、德里达,这些最伟大的思想家,无不是用他们的天才思考证实了这样一条道理:哲学应该并必须“增补”那些微妙的、纤细的成分,因为良心—灵魂和热情—身体才组成人本身,是人最体己、最贴近的东西。人类的精神思维能力有限,兜了一大圈,才明白,人性原来高于人权。关注“我”,浪漫、忧郁和热情,诞生了限制权力的社会演变,发育了现代政治哲学。思辨的任意性导致了注意细节,也给了精神思维更多的向度。
人性的本质是什么?不是“主义”告诉我们的大字眼,甚至不是弗洛伊德的“性欲”,而是与生俱来的深深厌倦,或者说是人天生的自寻烦恼的倾向。厌倦感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永恒的总体性、目的性、计划性,正是人的自寻烦恼的能力,才可能拒绝把人变成“只有数量的差别,没有性质的差别”,人和人性才不会被某种高尚的概念和计划一键覆盖,始于南宋的淳安古城才不会因某个大人物突然的念头而一夕消失……人性永恒,在如今的媒体、消费、图像或者说符号时代,所谓的后现代、第二现代社会,生活的意义问题没解决,就算怎么时尚怎么裸露怎么在女人身体上翻跟头玩花样,意识被奴役的问题仍然存在,仍然要指望“微妙精神”的救赎。只是此时奴役我们的可能不再是某个现实的专制权力,而是观念、官僚、技术,韦伯说过:“现代性的胜利,不过是抽象概念和算术头脑的全面胜利,它成为社会的唯一调节标准。”我们都是被支配者。物质消费和即时的感官享受使我们哈哈大笑,可大笑之后呢?标准、规范、原则导致人们工具性地算计,怎么使实际利益最大化。因为算计,我们在感官物质上是更舒适了,却呼吸着病毒一样无处不在的假话、大话、套话的空气,就是没有真话,彼此心知肚明,那么谁还有真正的尊严?没有了真实环境,互不信任,还能找回人的敏感性、微妙性、内在性吗?美与神秘性又在哪里?生活的意义问题没有解决,尚杰说道:“我们终会在这种算计面前感到厌倦。”即使是大量的廉价的性即使是享尽人间威福,“外部的繁荣和内心的悲剧之间,没有调和的希望”。除非,活着只为了动物般的繁衍、只为了琐屑的一日三餐、儿女家庭之外,再无其他。
所谓“微妙精神”,就是把事物分解成无数细小的事物,分岔、绵延、异在、想像,恰恰是散漫的法国人孔德和迪尔凯姆,创立了现代社会学,其先声是蒙田、霍布斯、洛克,其理论基础是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卢梭《社会契约论》等。在这之后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创建,即人发明了管理自己的制度。是不是法国人的分神反而最懂得人性,最懂得贪婪和恐惧并存,是人性最根本的一条,所以要最大限度地管束人性的贪婪,使绝大多数人成为公民,或者说不再恐惧?
“列维纳斯要我们去倾听‘他者’,这不仅是道德感情,是艺术,是灵感源泉(面对永远众多的他者,诉说任何失去控制的东西)”,从中引发的,更是差异。海德格尔晚年把思想理解为路,暗含着“以思想的方式摆渡生活”。即是说创建思想,就是要去误读,在无关系的元素之间寻找新关系,就像中医,不是就痛治痛,而是治未病之病,阴阳五行,寒热湿燥,先调理整体的生态环境,补气血、疏经络,强筯骨,通关窍。在这里起作用的,是人生来的敏感性,是一种走神的或脱离实际的能力,海氏把它说成“路”。
显然,尚杰说,“这样的路四通八达,是人类社会最后的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宽慰”。当五月花号抵达新大陆,历尽劫难的移民首先做的不是找食物,倒是勒石立约,这个建立在观念上的国家在接收法国赠送的自由女神像之时,最深刻地理解了“自由”精神中所包含的“差异”。尊重各个差异之间平等的政治、道德关系(现实不平等),阿伦特说,是美国宪法的理论依据,一种琐碎的、有组织的多元主义,就是美国的政治制度。
继续沿着浪漫的思辨前行,继续精神上的探险,1968年之后法国人不仅为当代世界贡献了伟大的哲学、文学、艺术作品,以法德两个大国的联合为基础的欧盟,是一种建立在共同身份(文化、政治、意识形态传统)基础上的,一种承认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个人与个人、文化与文化之间“绝对的差异”的统一,它头一次向人们表明这种一种哲学理念:共同的文化价值观重于国家利益的界限。欧盟的诞生和存在,像是一种奇迹,一个首先是纯粹哲学的设想(然后才是政治哲学理论框架和经济金融货币具体政策)的实现,难道不是一种绝妙的浪漫思辨的产物,三百多年来微妙精神的余响吗?
实际上,能够用感性写哲学,写得这么漂亮甚至妖娆,国内几乎无人。尚杰的独特包含了三种因素:一是他选择了与自己相似的思想家研究,他们的哲学既是感悟性的,同样对抽象的感性问题特殊敏感,尚杰的文字也是感性的,写作时自然没有拘束。二是他有意识地采用了诗意的、感人的语言表达深邃的思想,实验一种图像的、快速的、动态的,类似电影和网络的“文字”,让人能够更多地调动直觉,感悟、体验,就像他曾说过的改变“智慧的形状”,让文字像独白和意识流那样流动。最后,这种新颖的写作方式蕴含了尚杰一种更深层的哲学关怀,那就是挑战形式逻辑,让哲学回归故乡,回归流浪,只有体制外的哲学才是紧贴生活和人心的,不是简单地回到古代,而是创造一种与心情哲学、微妙精神丝丝入扣的浪漫的哲学。
十年前尚杰的《归隐之路》获得了读者的好评,他的这本新书在尚未出版时就显示出的不同凡响的高贵品质,中国社科院李银河研究员赞叹道:“是难得的好书,具有成为汉语世界哲学经典的气象。”复旦大学汪家堂教授认为:本书“将哲学史写成了有灵魂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写出了神采、写出了生命的作品”。丛书主编、同济大学孙周兴教授在审读后直截了当地对责编评价道:“这本书是要获奖的。”而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张利雄主任则不无遗憾地感叹说:“我们社就从未出过这样的好书。”有他们精彩而全面的评价在,身为外行的笔者似乎找到了一个片面书写的借口。
编一本好书是责任编辑的幸运,但作为出版人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面对现实的出版生态,好书越来越少,读者在不断流失,我们怎样才能改善出版乃至文化的生态环境,提高人们的精神文化品位?在这里出版社是有责任的,必须创造条件,鼓励那些思想界科学界最优秀的分子把他们的主体文化变成最恰当的客体(物质)文化,就像大学培养不了作家,但大学能培养好的读者,出版更多的好书,也能提高读者的文化水准,进而濡染文化,促进共享文化圈的发育,影响周遭的生活世界。
“浪漫的情绪抵制把自己还原为理性,它保住自己的隐私,迷恋一个个意外”,这样的状态,是写作,是读书,是浸润,是感悟,那细微的性灵,一些看不见摸不到的心思,萦绕在我们的身边,“打开它,打开它,一条归隐之路”。睁开眼睛,表面看来生活还是原样,但是,你做了一次精神的漫游,去了那没有去过的地方,一定有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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