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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孤(节选)

时间:2025-08-03 00:22:47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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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意外的缘分

出了江西往东,就是福建。武夷山横贯二省,像一条卧龙。这条卧龙是江西、福建的宝贝,因为它,山地一带四季温润,各类亚热带原生植物生长茂密,天然而成的地势和后世开发的综合,人们在这里依山而居。再向东,便是大海,每年夏天湿热的风吹向内陆,武夷卧龙最先感受到自然的祥和,也最先受到天时地利的荫蔽。人们种茶采茶,繁衍生息,活得自在。

静居的人,难以体会外来者开拔拓路的艰辛,所以自然不知道,外地人雷泽宽的行旅会遇到多少困难和意外。

曲折的山路上,偶尔一两朵野生的小花,忽而被雷泽宽的摩托声震得摇摇摆摆,又随着摩托车的远去恢复孤傲的站姿。雷泽宽断然顾不得这些,他的精力只够看路,只够把稳了车把低档轰着油门上山、拐弯,下山、再拐弯。

雷泽宽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倘若不是这些年的奔波,并不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点缀他略斑白的鬓角的,是风带来的碎树叶;他那始终紧锁的眉头,把整张脸凝结成一个畏缩而茫然的信徒表情。这些年,他不被宗教福泽,只受心底呼唤的驱使。在身后飘扬两面寻子旗,雷泽宽听得见、看得到,那就是他的信仰。

山路有了雷泽宽,一点也不显得寂寞,比这更热闹的是迎面而来的超宽农用车。农用车本身不宽,但车上的货物比车本身的体积要大很多,它活像一头笨牛,吭哧吭哧地在山路蜿蜒中丧失了耐性,直到遇见雷泽宽的摩托,仍不减速。

摩托车急忙刹车、打把,可还是来不及躲闪。“轰——”雷泽宽生生被农用车挤下了山路……

摩托车甩开了主人,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主人被甩了出来,也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

雷泽宽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一刻还惦记着车上挂着的蓝色编织袋,里面有他的“福禄”。

雷泽宽的身体被一个大石头拦住,他脑袋一蒙,闭上了眼睛。摩托车被挂在了树旁,寻子旗的旗杆折断了,大编织袋被树枝刮破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愉快地滚落,有的蹦在地上,有的飞出来撞上了石头,有的哗哗滚远。葫芦四散开来,编织袋里面的纸飞散了,哗哗地追着风,每一页都是寻人启事,雷达的脸、周天意的脸笑着。

男人恢复意识,是感到头一阵一阵的刺痛。

雷泽宽明明躺着,但是在前进,颠簸着前进。他看到自己躺在一辆小农用卡车的车斗里,安心地出了一口气。突然,男人像想起了什么,奋力抬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摩托车跟他一起躺在车斗里,虽然前车轮变了形,但后视镜还没破——颧骨划了一道口子,右眉的血痂是深褐色,自己由于疼痛龇牙咧嘴的样子很狰狞。他这才踏实而安心地躺平了。

摩托车还在,还好。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碰到了蓝色编织袋,几个葫芦挤在一起,随着车的颠簸偶尔互相一碰,昭示着相依为命的幸运。

男人彻底安心了。

胳膊上有伤,没关系;腿很疼,没关系;脸破了相,没关系。闭着眼,先等一等吧,能上路就好,我还活着。

农用小卡车哒哒哒地颠簸在山路上,司机麻木的脸在树影里忽显忽隐,他可不知道,躺在车斗的雷泽宽心里多感激这一切。

这不是雷泽宽在路上第一次遇到意外。

他被偷过钱,被人打过,被恶狗追过,被车撞过……他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意外而动摇上路的决心,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困难而抱怨过生活。

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儿子的生命,丢了儿子,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意外和伤痛,算得了什么?男人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就是如果注定要受苦,那么请老天让他来承担儿子的那部分磨难,他吃够了苦头,儿子兴许活得就容易些。

每次大难不死,他都更感恩,他活着,就是老天在替他选择:不能死,因为儿子还需要我,我还没找到儿子。

活着的任何希望,在雷泽宽心里都跟儿子相牵连。强大的信念让他不畏惧,反而越挫越勇——他的身体很快恢复,能行动,能走路,这在他看来,就是无大碍,可以上路了。

男人把摩托车送去修理,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寻子旗。儿子雷达的脸脏了,他吹了又吹,拿湿布擦了又擦。

修摩托车的年轻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雷泽宽,其实是被寻子旗吸引了注意力。

年轻人一米八三的个头,烫染的头发衬得皮肤很白,跟脏乱的修理铺一点儿也不搭。他的眼睛不大,鼻子很高,嘴角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叫曾帅,人长得也很帅。假如他冲人笑着,一定是连树上的鸟儿都要扇动翅膀跳叫起来的。

曾帅打量着雷泽宽:颧骨擦着红药水,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倒挺精神,拉碴胡子估摸有五十了。男人抬头,正迎上年轻人的目光,年轻人眨了眨眼睛。

雷泽宽摸出自己摔瘪了的军用水壶,“小伙子,有水吗?”

曾帅接过水壶,问:“要喝茶吗?”

雷泽宽说:“水就行。”

曾帅倒了水,把水壶递给雷泽宽。中年男人接水壶的手伸出来,曾帅的心抖了一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干裂、枯瘦,擦破了的伤疤张着口子,手背上一块灰一块黑一块紫。要是我爸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年轻人不敢想下去。

递过水壶之后,曾帅扭头不再看他,接着修车。叮叮咣咣的一阵,忙碌起来可以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曾帅再抬头时,墙角破沙发的身影缩了下去,雷泽宽歪在一边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缝完的寻子旗,雷达的脸正好被他的手掌捂着。

曾帅看到雷泽宽刮破的衣服,转身进了修理铺里间。出来时,斜在沙发角的雷泽宽身边,放了两件曾帅的T恤。

天黑了,雷泽宽醒了。他看到身边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换上。

修理铺就只有曾帅一个人,雷泽宽走到里间的屋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谢谢。”雷泽宽开口。

曾帅回望了一眼,算是听到,年轻人不好意思表达,只噼里啪啦敲键盘上网。

雷泽宽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展开地图,标上他走过的地方。曾帅侧头而视,走近前,问:“这是什么?”

“标出来的是我去过的地方,没标的我还没去过。”

“哇塞,去过那么多地方……”曾帅睁大眼睛,用手在地图上点来点去。

“是啊,坏了三个摩托车了。这回修摩托车多少钱?”雷泽宽问道。

大男孩儿咧嘴一笑,阳光灿烂:“还钱呐?”他摆摆手。

“……我现在可能钱不够,以后还你。”雷泽宽拿出一个小本子,准备记,小本子上被写满了,每一页都是欠人家的钱,“多少钱?”

曾帅问:“你欠人家多少钱了?”

“好多。”

“……甭记了,我送你的。”

“那不行。”

“我说不用就不用!”

“那,我就记你修一辆摩托车。”

曾帅明示不用还钱,雷泽宽只是笑笑,固执地掏出纸笔记上了。这些年,男人的小本子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他知道钱是还得清的,但是人情债,可能无力偿还;一笔笔记下来,就是提醒自己,还是好人多,而好人多的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曾帅看雷泽宽那么写着,不免觉得可笑,接着去玩电脑了。雷泽宽写完收起了本子,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脑行吗?”曾帅给雷泽宽让出椅子。

雷泽宽浏览着宝贝回家的网页,照例翻看儿子雷达的发帖。雷泽宽轻轻滑动着鼠标,看到了一个网友的留言。网名“糖果姐姐”的人留言:“在福建泉州东海镇,有个孩子叫施桉易,跟你儿子的信息很像。”

男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把椅子给掀倒了。曾帅再看他时,男人眼里闪耀着希望的光。

寻子旗又呼呼地被风张开了,摩托车上路。

雷泽宽咂着嘴唇,稳稳地旋动油门,挂档提速,驰向山路。曾帅望去,雷泽宽的背影,被缝补好的寻子旗挡住了。

网页上的信息像投影一样在男人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施桉易今年十七岁,上高三。施桉易不是那户人家亲生的,从哪儿来的,那家人从来不说。他的脚上有伤疤。”

雷达一岁多刚会走的时候,撵着爸妈往果园跑。那时候果园被承包没多久,一切都还没有就绪。大人在搬箱子卸货,走路歪歪扭扭的小男孩凑热闹,半拆的木板上有个钉子,孩子的脚挂了上去。

雷泽宽至今都记得当时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以后他就再不许儿子去果园,只让奶奶带着。后来孩子直到走丢,都再没去过果园。

这个疤痕留在雷达的脚上,也一辈子留在父亲雷泽宽的心上。网友提供的消息,句句戳中男人的心。

茶农在山间剪茶叶,茶山上一阵接一阵规律的机器轰鸣。世世代代的茶农,庄严而麻木地劳作着,谁也不会注意到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承载一个父亲十五年的企盼。

雷泽宽上了茶山,雷泽宽过了茶山。山坡有一棵孤独的树,那里转弯,山路上公路。公路上雷泽宽放开油门飞奔起来,前所未有的惬意,这惬意没持续多久,被突如其来的摩托声打断:年轻小伙子曾帅跟上来了!

曾帅的头发被风吹得很飘逸,小伙子对自己飙车的造型颇感得意,灿烂地看着一旁满眼不解的雷泽宽。

两人并行了很久。

雷泽宽竖起左手伸了个大拇指,曾帅冲他一眨眼。路旁的鸟儿扑棱翅膀,飞向远处。

一老一少在街边小餐馆吃饭。餐馆是用竹子搭建的,竹子错落了武夷山午时的光阴,影影绰绰的阳光透进来,流年正盛。

曾帅坐竹影里,没吃饭,只喝水。他对面的雷泽宽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男人疲惫而饥饿,咀嚼食物的样子,让曾帅想到了乡间耕了一天地的牛。看得出雷泽宽用力地端着碗,手上的伤疤颜色变浅了,但手粗糙依旧。碗沿遮住男人大半个脸,曾帅只看得见他的额头,皱纹细密深刻,仿佛岁月精雕细琢出来的。

“您找儿子找了多久了?”

“丢了多久就找了多久。”

“一年到头地找吗?”

“春天种地,秋天收割……除了这些时候,就在外面找。”

“没有线索也找吗?”

雷泽宽把碗放低了,“每一次出来都有线索……可是后来线索都不是真的……可不能因为不是真的就不找。”

曾帅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声调高亢:“您的亲生儿子都能丢……您对儿子负责任吗?”

刚端起碗的雷泽宽愣住了,从碗沿上方看着曾帅。

小伙子一张帅脸充满正气,仿佛讨公道一般盯着男人。

雷泽宽走的路多了,见的人也多了,经过的风霜就更多了。他没有表情,把碗端起来继续吃饭。

曾帅不依不饶:“您怎么会把孩子丢了呢?”

“那时候我包了一片果园,我和他妈去栽树,奶奶看着,回来他就丢了……”雷泽宽说不下去了,放下碗,放下筷子。

曾帅还盯着男人的眼睛,他好想看穿他的心。

雷泽宽把碗推向一边,筷子摆正,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父母不想好好看着亲骨肉。是人贩子可恨。谢谢你请我吃饭。”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副扑克递给曾帅,说道:“这副扑克牌上的人,你也帮着留点儿神。万一有什么线索,上网给留个言,多个人留言就多个盼头。”

曾帅低头打开手里的扑克牌,全都是丢失的人!

阳光透过竹子,斑驳地映着曾帅的脸,他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雷泽宽跨上摩托车,车座却被拉住了。

曾帅站在雷泽宽身后:“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雷泽宽愣了一下,回头。

毕竟是二十六岁的年轻孩子,曾帅脸上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无奈,在清亮的眼神中一览无余。阳光洒在这个大男孩儿身上,雷泽宽心生怜悯。

“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曾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一列火车从后面山路上驶过,轰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但是每个字,雷泽宽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把车停在一旁,一把揽住曾帅的肩膀。

“……我只记得我被拐的时候四岁,记得抱我的那个叔叔……现在想应该是人贩子……路上掐我……我记得我家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妈妈梳长辫子。”

雷泽宽问:“没有别的了?”

曾帅摇头。

雷泽宽问:“你记不记得小伙伴的名字,兄弟姐妹的名字?”

曾帅摇头:“不记得。”

雷泽宽引导地说:“爸爸妈妈有没有给你讲过故事?”

曾帅说:“不记得。”

雷泽宽继续引导:“……有没有你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辣椒,比如面食,比如……这些都是小孩子容易记住的东西。”

“我……我只记得这些,家的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就是,妈妈梳着一条特别长的辫子。”曾帅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觉得悲伤,反倒邪邪地笑了,笑起来阳光灿烂,看着让人心碎,“……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雷泽宽无语了。

曾帅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把这些重复一遍,怕有一天我会忘……我一直盼着在梦里见到我出生的地方,还有我的妈妈,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

这时,大男孩儿的眼睛里流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红,就这样也没忘了给雷泽宽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眼底那一抹红深深地戳疼了雷泽宽。

“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连我的梦里也不肯来。”

“走吧,我带你去网吧,把你的资料放在网上……”

“我放网上了,已经放了一年多了,也有好多网友给线索,可我知道都不是。”

雷泽宽沉默。

“我的网名叫‘妈妈的笑脸梦中相见’,有什么消息您可以@我。”

“那你真名叫……”

“我叫曾帅。”曾帅又是一笑,“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不记得我的真名叫什么。”

雷泽宽想起什么,问:“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

“已经放在网上了。是我从养父家里偷出来的,不过已经是六岁的照片了。”曾帅掏出手机,从网上调出那张照片给雷泽宽看。

手机上出现六岁曾帅的照片。雷泽宽定定地看了好久。

再次上路的时候,又是雷泽宽一个人了。不过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摩托车后,多了一面寻子旗,那是六岁的曾帅的照片。

现在,三面寻子旗威武地飘扬在雷泽宽的摩托车身后,他就是威武的将军!

第四章找寻之路

春天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在福建省。虽然南方暧起来很快,但降雨带来了降温,使得福州城骤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意。

街头的行人很少,车辆缓慢前行,连交警都没有出勤。

街边有一个落寞邮筒,侧壁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邮筒的一面贴着周天意的小幅照片,被雨水打湿了。小女孩黑亮的眼睛还是带着笑意,雨滴正好挂在眼角,像是笑着在流泪。

“别下雨啊,别下雨了……”苏琴喊着,跑向邮筒,她给邮筒打着伞,对照片轻场细语地说:“不哭,宝贝不哭,妈妈在这儿。宝贝不哭,妈妈在这儿……”

“不!下雨了,我给我孩子打伞……”

周小安气急败坏地上来拉苏琴,而女人只是不断摆脱丈夫的手臂,动辄对丈夫拳打脚踢。偶尔路过的行人,都躲得远远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雨天里拉扯嚎叫的女人,总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周小安扔掉手上的伞,把苏琴拦腰抱起来。

苏琴使劲挣扎,拿雨伞拼命地拍打丈夫的背,雨伞“啪”撑开了,一下子划到了丈夫的脸。丈夫刚一松开手,还没来得及捂住脸,就见妻子猛地一窜,扎向邮筒,搂抱着它,给它打伞,疯疯癫癫地对照片呻吟:“乖宝贝,不哭,妈妈在这儿……”

血糊在周小安的脸上,他愤然地骂出声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好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苏琴抬起头看着丈夫:“让我跟天意在一起,我要等她,万一她回来了呢?这下雨天,我要给她打伞啊……”

周小安闭上眼睛,痛苦地扭过头。他能理解妻子心里苦,但对眼下的境况,实在无能为力。

下雨耽误了男人的行程。雨停了,暖意再生一层,好的天气让人有好的心情,好的气候,也催生出希望的力量。

糖果姐姐网上提供的信息雷泽宽己经经会背了,他现在迫不及待地要见这个好心的网友,去找自己的儿子。

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很多年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雷泽宽历经了这么多回挣扎,可新的线索出现,他还是无法自控地激动。不知道这次希望有多大,他想,也许儿子就在前方?

再上路时,雷泽宽明显比平时开得更快。为了早点儿赶到泉州,他违章上了高速公路。

跑了不到十公里,他就被警察追上了,警车逐渐逼近摩托车,警察开窗示意骑摩托的人靠边停下。

雷泽宽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样子有点狼狈,但迎面看着走过来的警察时,反倒一脸坦然。

警察甲说:“你活腻了是不是?忙着投胎是不是?”

警察乙说:“知不知道这是高速公路?高速不能走摩托车知不知道?”

雷泽宽不卑不亢:“对不起警察同志……我就是想抄个近路,想走快……”这时摩托车要倒,他赶忙扶了一下,寻子旗一下子被立起来,三个孩子同时笑了一下。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你要去哪儿啊?”警察甲把准备开的罚单塞回口袋。

“泉州”。

“你方向反了”。警察乙收起了相机。

雷泽宽心里一热,敦厚地冲两位警察笑笑。

两个警察相互一招手,上车掉头,冲着雷泽宽喊道:“走,我们给你带路!”

骑了上千里,雷泽宽第一次这么威风凛凛地在高速上“飙车”。警车没有鸣笛,但是开了警灯,跟在后面的雷泽宽啧啧叹气,眼眶一潮。

这也是男人特别愿意上路的原因之一,他会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但大部分是好人,给他足够的宽容和便利。他们没有为找到孩子起实质性的作用,可是他们用自己的点滴言行,一再鼓舞着在路上的男人,这让他时常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在路上,而是在跑道上,周围的人冲他喊加油。

出高速路口之后,进了一条辅路。警车靠边停下。

“带地图了吗”?“警察甲问。

“带了”。雷泽宽老练地从包里掏出地图,交给警察甲。

警察甲潇洒地从口袋掏出一支笔,在地图上画着,跟公路对应,又画了一个简易的小地图。“喏,这里,再到这里……”警察甲用笔对应着地图指指点点。“往右转沿公路走,差五十公里到福州,到福州找路标,一路向南,再一百五十公里就是泉州,别再错了。”

雷泽宽的视线跟着警察甲在地图上比划的手指游走,恍然大悟。他点头说着:“谢谢,谢谢!”

警察甲摆摆手,把笔插进口袋,又掏出手很用力地卷着地图,卷好了地图,他交给雷泽宽,上了副驾驶室。警察乙从后视镜里看到雷泽宽的寻子旗消失了,才发动了警车。

雷泽宽骑行到一段泥泞路段,看着两旁的农田,远处有村庄,估计要进一个镇子了。怕再走冤枉路,他不得不停下来看地图。警察甲画好的地图卷着,雷泽宽打开时,有东西掉下来。二百块钱赫然在地上。男人一愣,下车捡起那钱,他回头张望,来路己经很遥远了,哪里还有警车的影子?

他努力忍着胸口一腔热气,大口地喘着,潮湿的眼眶泛红了。他把钱放在胸前的内口袋里,双手捂着眼睛,使劲儿揉了一下,待调整好了情绪,雷泽宽掏出小本子,写上:警察二百。

田园绿油油的,延展到远处的农舍。摩托车驶过,寻子旗在身后哗哗地响。

树木蓊蓊郁郁,盖住大山朝南的侧脸。摩托车驶过,寻子旗在身后哗哗地响。

大海蓝得耀眼,海鸟鸣叫着钻进白云。摩托车驶过,寻子旗在身后哗哗地响。

雷泽宽走过各种各样的路,但它们只分为两条,一条是有儿子消息的充满希望的路,男人的情绪就在波峰;一条是找寻儿子消息的路,如果前方一片渺茫,需要靠自己散播消息,男人的情绪就处于低谷。每次上路,他的心都在澎湃和焦虑的两个极端熬煎、撕扯。

这次到泉州,属于是前者。

钟楼西街人山人海,男人骑着摩托车穿过滚滚人流,在街角的转弯处没入人群。

雷泽宽来到了过街天桥。

天桥上的人太多,熙来攘往,而雷泽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网名叫“糖果姐姐”的志愿者,因为她在人群的尽头,用力举着一张打印的纸,纸上的脸,是两岁的雷达。

胖胖的女孩脸上写满了质朴,她也看到了匆匆走向自己雷泽宽。

“这个……”雷泽宽指了指照片,“雷达,是我儿子。”

糖果姐姐哭了,伸出手:“您好,我是糖果姐姐。"雷泽宽也伸出手,跟糖果姐姐握手。男人咳了咳,女孩问要不要休息下,男人说:“不用,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两人下了人行天桥,雷泽宽让女孩儿走在自己前面,这样他可以看得到,不会让女孩儿走丢了。

女孩儿坐上了雷泽宽的摩托车后座,把背挺得直直的,生怕压坏了寻子旗。

雷泽宽把摩托车开得很稳。

见到这个志愿者,他心里格外踏实了。

女孩儿说:“他被抱来的时候两岁,什么也不记得。是他同学的同学告诉我他是抱来的。他的脚上有伤疤。不过他的同学不同意我们去找他。”

“可以理解。”雷泽宽说。

一路沉默。

泉州北承福州、南接厦门,市区和石狮村之间,有一段路依自然风势被开发成风车之路。最高的风车迎接最早的太阳,那一路走去,安居乐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雷泽宽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他答应了见我没?”

糖果姐姐说:“他一直追问父母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很叛逆。他养父最终还是承认,是抱来的……但是不知道是从哪儿抱来的。也许是他不知道,也许是他不说。

男人心情复杂。

沿路的风车都是白色的帆,蓝色的底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海,清静自由的大海。如果儿子有自己的想法呢?他在这里过得很好,那我来找他是不是破坏他的生活了呢?

路向西南延伸,这一段的风车是浅黄色的,底座是深绿色的。

糖果姐姐静静地看着沿路的风车。

雷泽宽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

女孩儿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会很害怕的。”

“你多大?”

“我比你儿子……”糖果姐姐突然顿了顿,“嗯……我比施易大。我二十三了。”

雷泽宽不言语了。

糖果姐姐说:“那个小镇上很多户人家都有买来的孩子,他们相信多子多福。他们都希望有更多的孩子,养一个也不容易,要是突然来个外人,他们会……”

“会什么?”

“总之,去了要小心些。”

“这后面蓝袋子装的什么?乓乓响呢。”

“葫芦!”雷泽宽说道,“我们那里葫芦代表福禄,保平安,多福气。也是多子多福。”

泉州石狮是个沿海小镇。

连年的海风吹拂着村镇,人们脸上烙印着海边特有的红色。他们靠捕鱼为生,从海里捞上的鱼,放养在海边人工修葺的渔排里,由吐着舌头的大狼狗看护。海边泊几条渔船,伴随着海水晃荡着,有老人坐在离船不远处,在阳光下修补渔网。

雷泽宽朝老人鞠了一躬:“请问石狮村在哪儿?”

老人指了指前方:“公路那边有个教堂,那都是。”

从这里看不到路尽头,只看到教堂的尖顶,阳光下格外醒目。雷泽宽谢过老人,载着糖果姐姐往公路走。平海镇公路码头处,摩托车迟疑了许久。

越接近,行走反而越慢。找儿子这个希望在心里灼烧了十五年了,雷泽宽的心是软的,但被炙烤得焦烫。那个教堂的尖顶越来越近,心里的灼烧感就越来越清晰,他不痛,只是难以承受。

这并不是男人第一次面临“即将找到儿子”的状况,但是他多希望是最后一次。不,万一要不是呢?那就千万不要是最后一次焦灼,只要能找到儿子,再烧心烧肝多少遍都行,只要没找到儿子,他就一定能承受失望,再接着继续希望下去!

站在村口,教堂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村民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对雷泽宽他们一瞥。雷泽宽停下车,糖果姐姐找人问路。雷泽宽远远地看着村民指着教堂,糖果姐姐走过来,告诉他方向,如梦初醒般,从恍惚中回过神。

“我去问路,你别着急。“糖果姐姐善解人意地说道。

雷泽宽点点头,不看小女孩,却看向车后的寻子旗,儿子雷达的那面。旗角粘了点泥巴,他伸手掸了一下,照片笑脸出现,男人心神定住了。

教堂是欧式建筑,占地不多,但是很高,是这个村子最具标志性的建筑。走到教堂西面的岔路口,糖果姐姐再次向前,干活的渔民乜着眼扫向不远处的雷泽宽,但还是指了路。

他们又从教堂西面退了出来,往教堂后面的路走。绕过房子有一条小路,仅够摩托车通过,从台阶往下,狭窄的视野铺满了海的颜色,台阶下方尽头立着一个十字架。

站在海边的十字架处,糖果姐姐扯扯雷泽宽的袖子,说:“施桉易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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