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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

时间:2025-08-03 09:38:52 浏览次数:

第一章 冬日黄昏

下午四点多,不过说不定也有可能已经五点多了,风小了一些,不再迷眼,北门外那一带忽然出现了几个小黑点。

风很大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风里的土竖起来,变成一块又一块的黄布,风刮到哪里,那些层叠错乱的黄布就在哪里就地展开,尽管每一幅都不厚,却也足以把好多东西都遮挡在布的那一面。只有等风走远以后才发现,灰蓝色的远方还在,近处的房子和树木也在。

那几个小黑点就是在风小了的时候出现的,在北门外灰蒙蒙的街上,很显眼地露了出来,猛一看,一动不动,就像是被人用锤子钉在了那里。仔细再看,才看出它们其实始终是在活动着的,一拱一拱的,一直都在朝前走着。

老舅拄着拐杖,另一只缩在大衣袖子里的手扶着院子边上的栅栏,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的灰蒙蒙的街道和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的城外的公路,原野,嘴一直合不上,两道眉毛也全都不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栅栏不能倚靠,不结实,只是一个表面化的东西,若硬要倚靠,会连人带栅栏一起掉下去。

“嗯,我看见了,好像是你妈她们回来了。”

小山正蹲在门前鼓捣一个废旧的手电筒,唯一的目的是能让它亮起来,只要能亮了,那这个东西从此以后就属于他本人了。可是已经好几天了,无论怎么修理,它还是不亮,倒是他的手上先后留下了好几处伤痕。听见老舅这样说,他直起腰,朝栅栏这边跑过来,手里的那个旧电筒叮当乱响。他还没有眼前这道栅栏高呢,往上蹦了几下,跳起来也还是没有看见什么。这以后,他就在老舅的身边挤来挤去,老舅用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对他说:

“别瞎挤,掉下去咱们就都没命了。”

可不是么,他们这个院子应该是全城最高的地方,从栅栏上往下看,先是从烈士陵园里延伸出来的一大片松树和柏树,然后是旧城墙留下的土岭,再往下,才是正经的城里,密密匝匝的人家的房顶,来来往往的复杂的电线,旗杆,灰砖的塔。

“老舅,我妈在哪儿呢?”

“这会儿又看不见了,城关医院凸出来的那一片房子把她们挡住了。”

“你才说是几个小黑点,你是咋认出来的?”

“人都是那样的,从远处看,谁不是一个小黑点?就算是中央的人,从远处看,那也是几个小黑点呢。”

“啊呀!老舅,你很反动哩,你会出事哩。”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总是老舅老舅的,把人都叫老了,我还没结婚呢。”

“你是我妈的老兄弟,你不是老舅谁是?”

“你懂啥!我这个‘老’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个老,我这个‘老’是小的意思,恰恰代表最小。”

“要是和我比,你还敢说你不老么?”

“谁和你比,你才活了几年。”

“老舅老舅老舅——”

“真他妈讨厌!有其父必有其子,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小山在栅栏前蹦着跳着,大声地说着,几只麻雀眼看着他要蹦过来了,嗖嗖地都飞到了房顶上。房顶上面的黄泥的烟囱静悄悄的,一丝烟也没有,看上去冰凉,冷清,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日常能冒烟的东西。

“老舅,我爸爸他怎么你了?”

“明知故问不是?还‘怎么你了’?说起我受他的害,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不说别的,就说我这条腿,怎么断的?我要不是出去到处找他,它好好的就能断了?我这腿要是没断,这会儿我能在这里坐着?早就到关河供销社上班去了。最关键最严重的一点,我要是不受到他的连累,我就能在城里的供销社工作,我是五七中学的前三名,根本不用到关河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是现在,就凭这条腿,我连去关河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只能去最远最苦的尖蚂蚁供销社了。你是他的儿子,你凭良心说说,如果这还不叫受害,那啥能叫受害?非要我也进了监狱才叫受害?”

从医院里回来后,腿上打着厚厚的混凝土一般的石膏,一步也走不了。姐姐对他说,先别回柳八湾去了,帮我照看一下小山和小玲,顺便给他们做做饭,我出去找。他说,你一个人去?姐姐说,萧桂英放寒假了,她和我一起去。

那小美呢?

把她带到柳八湾,让妈先给照看上几天。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两个女人用围巾遮着脸,出了北门。

天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个工夫黑了下来,小山一抬头,发现周围的好多东西已经看不清了,下面的城里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而他们这个院子,一直没有通电,一到天黑,就成为一片真正的野地。尤其在没有月亮的晚上,黑暗极了,即使满天的星星也不起作用,脚下,四周,还是黑的,走路只能依靠经验和常识。星星是够亮的,可是离地上的人家还是太高太远了,本身它们又那么小。他们这片全城最高的地方,只有气象站和他们屋后的烈士陵园有电,但天一黑,连烈士陵园里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守夜的那个屋里亮着灯,脸上有疤的张僖坐在小凳子上,吃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外面的松树和柏树常常在黑夜里比赛般地叫唤。张僖不怕它们叫唤,它们要是不叫唤,黑森森的一声不吭,他还不习惯呢。

下面的那些有灯火的地方,那才叫城里呢,那才是人间呢。

“老舅,我妈咋还不回来呢?”

“按道理应该快上来了。”

“老舅,你看见的那几个小黑点肯定不是她们,要是的话,早就回来了。”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路上有事呢,进商店里买个东西。”

“天都这么黑了,商店早就都关门了。”

看见他还不离开,那几个小黑点就好像开始有些烦躁了,在地上一翻,一滚,翻腾了几下,等再站起来的时候,就都变成人了,不过,变成了人,也还是原来那么大,比玉米粒稍微长一点点。他就奇怪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小的人,从来都没见过呢。他就问他们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但是他们互相看看,却都不说话,其中一个还用手挠了挠头。头是那么的小,比一颗绿豆大不了多少,挠头的那只手就更小了。看见他们都不吭气,他就想吓唬他们一下,就把一只手指尖朝下竖在他们的面前。一只小孩的手,能有多大,可在他们的面前一下就成了一道万丈的绝壁。他看见他们已经惊慌了,就是平常人面对崇山峻岭时的那种心情和反应。他看见他们开始商量着什么,因为他听见了一阵又细又低的说话声,只是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再一细看,原来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包袱,甚至还有雨伞,斜插在背后,两三把暗红色的,两三把月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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