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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继愈大师与因明

时间:2025-08-02 04:11:59 浏览次数:

在2006年6月11日因明专业委员会筹备期间,中国社科院的刘培育先生和我到任继愈先生家拜访。任先生的住处闹中取静,厅堂似乎只有三样东西:鸟语、花香与藏书。先生晚年身体多有不适,日常起居多由保姆照顾,但是藏书多由自己打理。没有过多的寒暄,先生与我们相谈甚欢。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一门叫做因明的绝学,那也是我的毕生所学。

“因”指原因、根据和理由;“明”指知识、智慧、学问。“因明”合起来解释是指佛教的知识论、逻辑和论辩学的三合体。因明学是古代印度逻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中国的名辩学、西方的逻辑学并称为三大逻辑体系。因明传入中国较早,但国人真正了解因明这门学问,是从唐玄奘《因明入正理论》开始的,以后印度近百部因明著作传入我国中原、西藏、蒙古等地,逐步形成各具特色的藏传因明和汉传因明。中华民族在保存因明资料、注疏因明经论和研究因明义理方面都曾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因此,中国被誉为“因明的第二故乡”。

藏传因明随佛教于公元7世纪传入西藏并由此自成一派,因特别注重知识论的内容,又称“藏传量论”或简称量学、量论。千百年来藏传因明论师辈出,论著无数,并世代相传。当今世界因明研究,其学者之众、论著之多、研究之精莫过于藏传因明。汉传因明,唐代初期在传播、翻译、注疏因明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玄奘建立汉传因明体系,形成因明的“玄奘学派”,因明在汉地盛极一时,并东渐日本、朝鲜;宋元以后,因明典籍逐渐亡佚,陷入无人问津的境地;至晚清1896年,杨仁山居士从日本迎回了窥基的《因明入正理论疏》,创办金陵刻经处,刻经译经,培养人才,打开了因明复兴之路的大门。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社会科学院、甘肃人民出版社等单位的专家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会后以社科院《要报》的形式对新时期的因明研究发出呼吁:“抢救因明遗产、推动因明发展是当前学术界和出版界的一项重要而紧迫的任务。”当时陈云同志对这份《要报》作了批示,指出抢救因明极其重要。同时,我国政府把因明列为抢救学科,提倡进一步深入因明研究。进入21世纪,三次因明学术会议先后召开,成立了中国逻辑学会因明专业委员会,《因明》杂志创刊,汉藏蒙学者联合申报课题,发表众多学术成果,举办因明培训班和梵文培训班等。印度、奥地利、日本都有因明研究成果,因明研究已发展为一门国际性的学术。

关于因明的地位和重要作用,任继愈先生一直予以肯定。中国是因明的第二故乡,中国古代学者为因明的传承做出了突出贡献,因明也成了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一个组成部分。加强因明研究,不仅可以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增添活力,还可以提高国人的逻辑素养,更可以在促进民族团结、两岸沟通,以及中印文化交流中发挥积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一再强调要学藏学“首先要学因明”,而且指出“这是一门必修课”。任先生指出一定要把因明放入教学中,让更多的人认识因明,同时指出因明教育需要的不仅是资金,也需要考虑“教育方法”和“方式”,给目前的因明教育指明了方向。

任先生十分关注因明学的发展,支持后辈研习因明,对于因明的发展寄予厚望。对于青年的治学,任先生批评了不懂知识却盲目写文章的现象,希望因明“快出成果”、“出人才”的同时告诫广大青年这是“艰苦的一个工作”,“得耐得住寂寞才行”,“得吃几年苦”。关于做学问,任先生说这“是个基本功,很需要”,对做学问的方法,任先生又指出一定“要看原著”才能得其真谛。任先生在送我们出来后,再三嘱咐会议论文集出来后一定送他一本。当年年底我们要送论文集过去时,先生又担心路太远,让我们直接送到秘书李劲处,等到单位时,再由他转交。记得之后在一次与先生通电话时,他还不忘让我们呼吁把因明放入大学教育中。

任先生积极鼓励、指导学生梅徳愚做因明研究。梅徳愚先生于1948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一年级时曾选修逻辑课,老师是王宪钧先生。1949年转入哲学系,“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是必修课,中国哲学史老师是任继愈先生,西方哲学史老师是贺麟先生。他还旁听了贺麟先生讲授的黑格尔《小逻辑》。梅先生1989年退休,1991年至1992年返聘。1993年参加任继愈先生所主持的《中华大藏经》(续编)的点校工作。1997年以后5年间,他在北京协助任继愈先生审读《佛教大辞典》全部书稿(《佛教大辞典》中关于“因明”的辞条,其中“佛教大事表”是梅徳愚先生写的)。2003年以后,又曾参加《中华大藏经》(续编)的点校工作。

《瑞源记》是关于《因明大疏》的一部极有价值的集注性著作。此书已是绝版书,北京国家图书馆分馆有一本藏书,是任先生写了介绍信给了分馆馆长,梅先生才能得以复印一本。上海郑伟宏先生所著《因明正理门论直解》、《佛家逻辑通论》两书,郑先生寄赠给任先生,任先生转送给梅先生。熊十力先生《因明大疏删注》,收入《熊十力全集》第一卷中,是任先生的秘书从国家图书馆中借出,让梅先生得以复印一本。

得知梅先生将窥基《因明疏》译作现代汉语并加注释后,任先生高兴地写信称赞:“知您在译窥基的《因明疏》,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当年熊先生青年时,做过《因明大疏删注》,这也是学习的一种基本功。您不怕困难,有志于此,甚好。如做到一定数量,可以把译文及原书(复印件)寄来看看,如有可能,找一个出版社出版。对青年学习佛教因明者,也是一种参考书。”

在撰写《因明大疏校释》过程中,梅先生遇到了一些问题,曾写信向任先生请教。例如,对于生因(智生因、义生因、言生因)和了因(智了因、义了因、言了因),有的著作,称为广义的因。梅先生不想采用这种说法。依据陈那《理门论》所说:“今此唯依证了因故,但由智力了所义,非由生因,由能起用。”同一“所作性”因,立论者所生,称为生因,故论者能理解,称为了因。“所作性”以外,别无他因。“秦皇岛”一般指海港区,广义指三区四县。“广义的因”这一说法,可能产生误会,所以他在书中没有采用这一说法。任先生回信,表示支持,并鼓励梅先生保持认真读书的习惯。

信中还说:“我常以‘生也有涯,学也无涯’以自勉。最近又把《老子》重译了一遍,自认为比前几次平实了,也更接近老子的原旨了。”半年后,任先生所著《老子绎读》出版。在任先生的鼓励和关注中,梅徳愚《因明大疏校释》完成第三稿,并在2008年10月11日将书稿全部寄给中华书局,并在12月19日收到任先生寄来题写的书名。梅先生对任先生一直以来的帮助十分感激,他曾说:“在《因明大疏校释》中对于因三相中的第二相,我是依据任继愈先生主编的《宗教词典》中的解释,加以说明得到的。”

在第一次拜访任继愈先生时,任先生曾告诉我,他的学生梅徳愚也在秦皇岛研究因明,希望我们之间积极沟通,共同致力于因明学的研究。得知这一消息,我十分激动,日夜盼望能和梅先生见面。缘分使然,后经打听,梅先生和我在同一个按摩所做康复按摩。在所里我与梅先生就因明问题进行几次长谈,畅谈后意犹未尽,于是我亲自将梅先生送到了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2005年的一天,梅先生的女儿沈晓梅对他说,她在燕山大学的同事、逻辑学教授张忠义先生带研究生,要求逻辑学研究生学习因明,阅读唐代窥基所著的《因明大疏》。但此书是文言文,有的研究生阅读有些困难。为了给年轻人多提供点方便,梅先生开始着手撰写《因明大疏校释》。

《因明大疏校释》正式出版后,梅先生女儿就给我送来一套。收到这两本厚厚的中华书局出版的书,我知道由于人微言轻,我积极推荐《因明大疏校释》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但《因明大疏》是学习因明的必读书,在专家们的影响下,号称绝学的因明会有人去学习、研究、传播。

我在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后,曾想请任先生为我题写书名,他婉言谢绝了;后来刘培育先生和我都请任先生为我主办的《因明》杂志题字,先生也谢绝了。但是,在获悉中国第四届因明学术研讨会在西北民族大学召开时,任先生特寄来题为“继往开来,更进一步”的贺信。贺信指出:“近30年来,在一些有识之士的推动下,因明在我国又开始复兴。我希望因明界的朋友们继续努力,做出更大的成绩。”肯定了国人对弘扬因明的重要贡献,并简要回顾了因明的研究历史,鼓励并希望广大“因明界的朋友们继续努力,做出更大的成绩,让因明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为我国的学术发展和现代化建设服务”。

2008年奥运会召开之前我们本打算召开因明会议,请任先生提一些意见,先生建议我们将会议时间改在奥运会之后,这样以免给有些先生前来参会带来麻烦,影响会议质量,先生对后辈治学之关切入微尽显其中。

2008年10月30日,我带领学生再次拜访了任先生。任先生一生待人诚恳,他尊重每一位来访者,并十分关心后备人才的成长。记得那天没有事先预约,我们从因明顾问欧阳中石家送完书后,冒昧地拜访了身患重病的任先生。我们去的时候任先生不在,保姆给他打了电话。他只嘱咐了保姆一件事,屋里的书我们可以随意取随意看。不久先生便回来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任先生与我相谈甚欢。先生总不忘对在一旁记录的我的学生刘纯说:“喝水、喝水。”忘记是谈到一个什么专业问题时,任先生缓缓侧过头来对刘纯说:“小伙子,你看这个问题这么理解怎样?”刘纯连忙答道:“先生此言极是。”“年轻人,我们老了,脑子肯定不如你们灵光,不要迷信我们的话,要勤于思考,形成自己的想法,我们充其量能给你们把把关。”

刘纯后来出版了《因明采薇》一书,并考取了南开大学逻辑学的博士生,继续从事因明的研究工作,并参加了由刘培育先生主持的国家重大课题《百年中国因明研究》(此外还有我的三名学生参加)。刘培育先生现在是“百年因明研究”首席专家、中国社科院因明绝学学科学术负责人,培养了三名因明学博士、一名因明学博士后。这些求学道路上的风景,不能说与那次拜访任先生的经历没有关系。任先生那坚毅的目光,也是我们继续从事因明研究工作的一盏明灯。

言谈间,我们得知任先生是刚从医院出来就马不停蹄地奔向中国社科院,与同事商谈工作事宜,随后又不知疲倦地赶到家中接见我们,着实令人感动。其实以任先生的身份和地位,即使以身体有恙为由回绝我们两位贸然来访的客人,我们也不觉得怎样。但是任先生不仅没那么做,反而热情地接待我们,丝毫没有不悦或居高临下之意。他认真地听取我们讲话,而且每每回应以“是”、“对”、“嗯”之语,以表示对我们说话的注意。当我说到像玄奘搞译场一样,集中各方面人才,如懂梵语的,懂藏文的,搞因明的,懂古汉语的……把这方方面面的人才凑在一起,我国因明事业就能在世界上领先。任先生听后连说了三个“对”字。现在回想起来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无限缅怀。

期间,保姆送来一杯热茶,她说任先生已经一个上午没有喝水了。当时我们深感内疚,觉得自己的到来占用了先生宝贵的休息时间。但任先生随即所做的事令我们非常感动。任先生询问保姆:“客人有没有?”直到得知我们面前都有水后,他才端起水杯,边喝边听我们说话。

十月的北京秋意正浓,任先生谈话时需要披一条毛毯在身上。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了屋里,躲在任先生身后。毛毯的绿色,夕阳的金色,椅子的古铜色,这一切加之任先生淡定的神情,俨然一幅梦中的笔墨丹青。我们按下了快门,先生也点了点头。

谈话还在继续。当我们谈到为大力发展因明事业而坚持每年举办一次因明会议,出版一本因明论文集的时候,任先生兴奋地说:“不然就凉了,要趁热打铁!”他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讲:“现在,第一战线的战斗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的!”言语之间流露出对后辈学人的关怀。他认为只要大家携起手来,绝学因明一定会“薪火相传,慢慢发展起来的”!

保姆过来对我们说任先生需要休息了,却被任先生制止了。之后,任先生对我们连说了很多声“谢谢!”我清晰地记得,任先生那天的神情举止一直淡如止水,唯独提及一门又一门的绝学时,他老人家才会把胳膊从椅子上挪开,眼角也会微微向上。

汪子嵩先生说过:“我认为真正反映我心目中的任继愈先生的思想的,乃是《前言》(指《老子绎读》的《前言》)第14页上最后一句话。‘生也有涯,学无止境’。”《任继愈先生追思录》中写道:“我都不感觉自己太老,正在做和计划做的事怕做不完,老年人有老年人的优势,多做点事,为年轻人多提供点方便。”当时任先生除了主持《中华大典》、《中华大藏经》续编等工作外,还亲自撰写《老子绎读》一书。

任先生一生,做学问认真负责,孜孜不倦。他以一副刚强的身躯一生奋战在学术界、教育界。他认为要学好因明,就一定要各族学者携起手来,并说:“学问是天下之公器。”任先生对学问的不懈追求,鼓舞了我辈研习因明诸人。任先生说,因明“不光是学佛学必经之路,更是做学问入门的必经之路”。谈话之后,任先生要我们留下联系方式,说以后多联系。想不到,这次谈话竟成了永别。

2009年7月11日,任先生与世长辞。7月17日,“从清晨起,在滂沱大雨中,数千人前往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向任继愈先生作最后的道别”。这是7月18日《光明日报》所载邢宇皓先生文字中的话,文章的题目是:“他的生命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延续”。

贤哲已逝,风骨长存。任先生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温良宽容的长者风范、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仁爱庄严的奉献精神,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位走过近百年风雨的学者,一生的行止,让我们找寻到了生活的真智慧和真意义。

依稀记得任先生家中挂了一幅笔墨,“为学须入地狱,浩歌冲破云天”,字字显示了先生一生的治学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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