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凤凰岭,赶往许公纪念馆。
许公,即许珌,号铁堂,侯官(今福州)人。于康熙四年(1665年)至六年(1667年)授任巩昌府安定县(今定西市安定区)县令……
许珌受命安定知县,赴任途中从福建省闽侯出发,看见前面行进的车马隐约挂一面安定城隍的旗帜,并伴随时明时暗的灯光,经“询问”前行车马是赴任安定城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灵魂。一直过西安,经平凉到定西,到青岚山突然不见了前面的车马和旗帜。
后来,许珌夜深人静时到城隍庙后殿谒见,聊叙时事、民事和心事。
近年,安定庙戏演秦腔全本《许铁堂》,朴实的乡民在秧歌中演《许铁堂》折子戏。许珌惩治贪官污吏、地头恶霸、偷鸡盗狗者的呵斥声,令人振奋,耳熟能详。
雨,这从天而来的诵经声,如此地有板有眼,即便听不懂说什么言辞,但总有些窸窸窣窣的词语渗透骨骼,润泽我们的心灵,让枯竭的眼皮飘出喜悦。转瞬而过的风声,漫山漫洼而歌,说不出心头的秘密,激荡着血脉。大鸟啼鸣,如手指拨动的弦声,啾啾之声,荡在我的心河!
雨声转瞬而过,风声不会停太久,鸟声也随之而去。
雨中的碑廊、亭子和墓石,宛若一尊神、一座佛、一个行者,从遥远的东方而来,走累了,现在不走了,就这么固执地坐在黄土高坡上,遥望东方,静静地点数风云:“一、二、三……”
在这十年九旱的土地上,只有连绵的好雨把梁梁峁峁、沟沟岔岔涂染得满眼碧绿;只有雨才能说清多少清清爽爽,赏心悦目的事。
若你听见安定的乡民数落雨天,那人一定在疼雨呢!
沉默——谁的叹嘘?
无语独坐凉亭,空灵而怅惘之感,沿山而来。
凤凰岭,你不语,是因为有万千的话语要倾诉,像这漫天大雨,浩浩天风,如这铺天盖地的云!
二
一人独坐,环视四周。
高高低低的黄土山丘如海涛汹涌,让你喘不过气来;总有些黄土山土头土脑地围拢四周,不舍不弃,在凤凰岭脚下取暖。
馆前挺立的碑石,难道不是大清的县令许珌?不是许珌飘逸的魂影?不是许珌在凄苦的日子驻足的深思?
许珌不死,去了的是肉体,站起来的是骨头,滚滚的血脉就是垂天烟雨。灵魂就是云中的日头,此刻,虽然看不见,但在某个方向宛若清辉样,静静地照射着。
一个人兀立岭头。
三百年一叹,只有脚下黄土撑得住;三百年一语,担忧三百万百姓事:三百年一啸,全是人世的风雨沧桑:三百年一哭,就是茫茫风雨天啊!
坚硬的墓碑,谁说不是一副傲骨呢?
史料记载:公元1665年,许珌从福建侯官县赶来任安定知县。
古语有云:“十岁不愁、二十不悔、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来稀……”年轻时游历于四处的许珌,在51岁时,被授巩昌府安定(今甘肃省安定区)知县。
迈入“知天命”后的许珌,心想为百姓做点事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可以一展抱负,欣然赴任。
他上任安定知县后,重视教育,兴办学坊,督课文字,教化民风;关注民生民计,治理污水,倡导卫生;疏导交通,架桥修路……
许珌清廉自持,所得的俸禄里,大部分都用来救济贫民、资助贫困的学子,以至自己一点积蓄都没能留下。
三百多年前,如果有这场从天而降的豪雨,润泽久旱的黄土旱塬;有欢快的雨粒,淋得千里山川遍地传来老牛幸福地哞叫;有敏捷的雨粒,奔跑在沟沟岔岔,像吼山歌的汉子,一次纵情欢歌。
可惜老天没有下这场及时雨,头顶的苍天毕竟没长眼睛。
大旱如火一样,燎了许珌的胡子后,又去燎他的眉毛。许珌“噗通”跪在上司的殿堂,满面忧心,仓皇上疏,请求朝廷减负赈灾。
许珌始终是文人,为官之道生涩,因逆上意,终被解职罢官。
许珌仰天长啸:“天不佑我民!天不佑我呀!”
官被免了,人还要活。从此,陇中的荒山秃岭多了一个长歌当哭的人。此时,让我想起了“以请臻饥民忤大吏,乞疾归”的郑板桥,他从故乡的板桥出发,走南闯北,一生犹如行走于战战兢兢的板桥上。最终,向天空抛去那顶乌纱,大声地喊出:“去你娘的!”
许珌罢官后曾沦落流寓临洮。
同样,许珌一声:“天不佑我民!”让大清的江山震了一震!
垂暮之年,许珌以卖字、教书为生,复因无嗣,照顾乏人,仅娶一老妪相倚,后终因贫病交加,颠沛流离,无法归回故乡,于康熙十年(1671年)客死陇上。
拜谒一个清慎廉明的县令,何不是与一个心忧百姓的人谈话。
—头扎在雨天,三百年前许珌没有说出的话,在这场绵密的雨中我终于听到了,抚慰一个个久痛的心扉。
墓碑凝重,无语面对长眠黄土的许珌,此时无声胜有声。
何况像许珌这样的一介书生,只在“做”字上下工夫的人,就是站在面前,也许不会口若悬河大发语词,不会挥臂舞袖向你宣讲,不会激情飞扬震动芸芸众生,不会在主席台上高歌一曲。
不善言辞,隐不住许珌骨子里的正气、正派。
浩然之光,充塞天地间,引导向善的人靠拢。
雨在下,风在吹。
三
此时,一路伴我而来的尚军行走纪念馆,左看看,右瞧瞧。
有时,忽地停下来,在琢磨什么?思恋什么?询问什么?
普天而来的雨?碑廊或飞扬,或凝重的字体?借这场雨,沉睡黄土的许珌的魂灵就可回趟故乡?
尚军写诗,写诗必先饮酒。
听说昨夜又写了好诗歌,自然而然喝了不少酒。
此人神奇啊!虽已酩酊大醉,只要说起许珌竟然还能详细地说生平、逸闻趣事,更难得的时不时地背诵许珌诗作,竟然一字一句毫无差错。
长眠许珌有这样一位知己足矣!何况陇中百万父老心里装着许珌,惦念不忘呢?
尚军编辑出版《许公纪念馆碑廊诗亭简析》一书,每当醉酒之时,他心想:“凤凰岭正在修建许公纪念馆,这几天不知建得怎么样了,去看看吧!”怀揣此书,孤自来凤凰岭,置于许珌之墓,然后行古人礼节,长跪叩头,握腕作揖,有时竟然泪水涟涟。
安定人见到此君总是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怀念许珌者,莫如尚军。
尚军,诗人、作家、编辑家。白面书生,热衷文化;意气奋发,一手好诗、好文,让人把玩不已。
此刻,又一阵风送来云朵,感觉雨粒沉重,快要把云朵从天空坠下来。
瞩望许珌之墓,香火袅袅,有人放献饭、冥币、啤酒、香烟……
墓碑黝黑,莫非许珌端坐安定知县公堂,翻阅百姓递奏的案卷,一个字一个字过目;仿佛瞩望这片土地,听着镰刀割断麦子的脆响,抚摸他枯竭的心灵;好像一缕炊烟从农家的房顶袅袅飞升,穿过黄土大地,摇着远方晴朗的天空;宛若再过片刻,低头穿起他的鞋子,就可骑上白马,满山头吼歌呢!
最令人振奋的,长袖一挥,大喊一声,县衙里传出:“你这贪官污吏,鞭杖三百,押入死牢!”
这是木讷许珌最愤怒、最激昂的一刻。
四
烟雨朦胧,凤凰今何在?
据《定西县志》记载:定西古城,又名“凤凰城”。相传,城筑成后,此地曾落过一只左膀受伤的凤凰。
凤凰悲其遭难,痛哭三天三夜,哀声动地,百里皆闻。它的眼睛哭瞎了,苦咸的泪水洒遍了城里城外,而香甜的井水、河水也变得又咸又苦,人们十分惊恐。
“凤为鸟王”,不落无宝之地,在此遇难,认为是不祥之兆。几天后,凤凰葬埋在东城外的照城山(今称东山),此山突然剧变,犹似一只金色的凤凰。后来,就将照城山改名凤凰岭。
久远的凤凰遭难,悲哭而死,死后化成一座山,不舍不弃,为了瞩望安定城;许珌为官清廉,却被罢官,不回福建侯官,长眠此地,为的是能看陇中父老乡亲!凤凰涅槃,花一缕火光升天;许珌入土,游走的灵魂喊醒多少行尸走肉!凤凰一声悲哭,化作垂天雨雾,如雷贯耳,鞭劈多少苟且偷生的官宦;许珌默立而长长一叹,留下一身忠骨在黄土,惊醒多少碌碌无为者。
三千年,三百年,三十年!可源于这场雨梦!!
廉明许珌人人敬,陇上千年第一崇。
凤凰的啼泣,一滴眼泪,可化为后来的许珌。
苍天有眼,但苍天无语。
五
苦难出诗人,苦难就出许珌这样的诗人。
古人都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一种追求。因为这两者都能使人开阔眼界,增长知识和能力。
大禹在随父治水中悟到了“宜疏不宜堵”的治洪原理;孔子通过周游列国治国安邦来印证所学;李时珍、徐霞客、马可波罗、达尔文、哥伦布都是靠“行路”写出了宏伟巨著或取得重大发现。
许珌年轻时遍历吴、越、齐、鲁、燕、赵等地,以诗文会友,并以诗闻名。与明未清初著名诗人王士祯、汪琬、施闰章、申涵光、陈维崧、邓汉仪,著名学者、书法家、篆刻家周亮工,皖派著名篆刻家、书画家程邃交谊甚密,并有诗赋酬唱。
如今,一纸旷世诗文,我们揣摩他的心思。
安定三年任期中,尽管政绩卓著,可他迎来的,却并不是加官进爵。
上任第二年,安定连年大旱成灾,民不聊生。
莫求丰年玉,但为荒年谷。
维时稍休豫,庶无黍食禄。
看到百姓如此疾苦,而自己却束手无策,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作诗感叹:
忆昔在署时,蟋蟀鸣我床。
忧来揽衣起,明星何煌煌。
许珌为减轻人民负担,他多次奏谏,请上司下拨赈灾款,并减免赋税,因此得罪了三司大吏,于康熙六年(1667年)十二月被革职。罢官后,许珌写下了《解组后别安定父老四首》,其中一首写到:
作吏爱令名,赋畀毋乃迂。
金钱若夜来,奚由逭殛诛。
思念,怀念,回想……贫病交加的许珌行走黄土大地,呼哨的季风吹着他单薄的身影,像吹着一秆挺直的高粱,一颠一颠跋涉在路途,疲惫之时,歇息黄土埂沿上,扪胸口,问苍天,又有谁知晓?或许一个人的尽头如此苍白,此刻这种苍白如铺开的纸张,一种与生俱来的疼痛正斜斜地写在纸上。他想,撕心裂肺地哭一场,但最终没有哭出声来!
诗文传千古,道德著春秋。
一个个掷地有声的言词,顿觉汉字的分量,颗颗穿透纸背!
远望凤凰岭的许公纪念馆,烟雨笼罩着凤凰岭,岂能罩住浩浩正气?兀立的碑石,肃穆庄重,但足可当作穿越千年的灯,让我们的心发亮;龙凤飞舞的墨迹,幻化成细雨流云,可否润泽多少心?
天地长存,许工常在!
六
君若能再活,我想替君死。
谁道烟雨无声?只道是大音希声而已。
苍穹之下,行走凤凰岭,一个人突然闯入两眼茫茫之中。
掩饰不住千百万年来思君的情怀,此时应有;忧思愁肠,此时应有;缘定三生,此时亦应有。
定西建制以来,为县令者数百人,而能建纪念馆者,唯其许珌。
而安定人为何唯独把许珌喊为“青天”,秘密在哪?
查阅洋洋五千年华夏史,而称得上“青天”的官宦也寥若晨星。
据民国《安定县志》:许珌“居官清慎,爱士重学,而尤倜傥乐施,虽妇孺能道其廉明。”当地老百姓送他外号“许青天”。
安定的老百姓呼许珌为“青天”,这是千百年来,清正为民的一脉相承。同样,安定人把许珌喊“许爷”,这与当地把“天空”叫“天爷”有关系,与“青天”一脉相承。
苍松挺拔,草木流绿。
朦胧细雨刚过,整个凤凰岭变得墨绿墨绿,在满是和尚头的陇中大地,这是我想要的景色,美丽得让人心疼。
每次西行总是大雨瓢泼,我看见喊渴的麦苗儿紧紧抓住雨粒不放;总有几朵大花儿像燃烧的火焰冲向天空,然后狠命地把背了两季的果实,高高地挂到秋天成熟的枝梢;总有几只兀鹰,从黄土山巅上狠命飞起,在天空盘旋良久,然后去了遥远的北方;总有过路的风,如母亲的手指,拉着我的衣襟,千呼万喊:“孩子,你早点回乡!”
这一切,就如凤凰岭的烟雨,让我的心负重!
七
沟壑。流水。绿树。脚印。
典雅庄重。平静祥和。
风雨掩不住的沧桑,在山坡如丝如弦不停地弹唱;看着初具规模的纪念馆,不久,多少拜访者将莅临此地,可揣测到他们的心何所思、何所想、何所顿悟呢?
全国为县令级的人物修祠的地方不多,许珌祠可能是甘肃省唯一一处为知县修建的祠堂。
几十块石碑,林立馆中,以当今名人墨迹表现许珌文采,相得益彰。书写者有:任庆明、何钰、韩正卿、张继武、石晶、秦素梅等。或大气、或浑厚、或苍劲、或空灵,表现着许珌那些忧民之诗篇,如一面面镜子,明鉴今人,昭示后人。
感动甘肃2006十大陇人娇子、原刘山三陇曲剧团团长刘福,说,许珌是定西历史上“勤廉为民、乐善好施、体察民情、关爱百姓”的清官,他根据定西民间传说创编了陇曲历史剧《许铁堂》,分《上任》、《平冤》、《整饬安定》、《减负》、《罢官》和《送别》六场,歌颂了许珌为官清廉的形象,在内官、符川演出20多场,深受群众欢迎。
想当年,许珌轻渡滚滚长江,跨万重河山,书生意气,西行路上,纵情豪歌。烟雨笼罩凤凰岭,雨声敲打黄土地,此时,附耳碑石,听时光深处许珌走来的脚步声。
幻象否?遐想否?蒙昧否?
一切,只是因为凤凰岭的烟雨。
七月六日,魂牵梦绕,忘不了烟雨凤凰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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