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部:种瓜种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李绅《悯农》
立春
正如多年来我对那一条名叫瓦河的河流热情持续地追踪探索一样,为了倾听大地的隐语,记录土地一年四季的变化,观察土地上生存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们的快乐或忧伤的时光,譬如一棵败节草从生到死的匆忙岁月,譬如一窝土拨鼠家庭生活的琐碎片刻,我从放羊的胡二手中租下了南坡的半亩闲田。我知道,一个人久离土地,心灵和身体必将会过早地衰竭。从我离开家乡的土地劳作出门读书到毕业工作,有十几年的时间,我失却了与土地亲密接触的机会,我只整日把屁股蹲坐在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办公室里,听着墙外一年四季嗡嗡的空调的噪音,我渐渐发现正在慢慢萎缩。十几年的时间,我的身高萎缩了2公分,我的头发开始脱落——你不知道,我原来那一头乌黑浓密的毛发是多么诱人啊——我有了颈椎病,每日把脖子转动得像货郎鼓一样哗啦啦作响;我又生了痔疮,蹲在坐便器上半天拉不下屎来——这让我多么怀想少年时候在野外随便找个草棵便一泻千里的痛快时光啊——我的眼睛开始发涩,干眼,屈光,散光,高度近视,眼前飞蚊……这可都是一些老年人的症状啊。现代高科技的医院里的精密仪器检查了我的全身,没有发现我有任何的病兆,我只好求助于住在瓦河东岸的那个神秘的老中医。我敲开了他的柴门,他把我引进他的药房,刚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甜腻而又略苦的中药味儿,他指给我看那一个个抽屉里的秘密,这是当归,这是黄芪,这是淫羊藿,这是甘草……最后,他拿起毛笔,神秘地给我写下了方子:
不求千山万水药,但得南坡半亩闲。
找胡二要地的那天,我和种地的几个朋友以及胡二都觉得占了便宜。农民胡二在南坡上有几亩荒田,但光棍胡二却一直游手好闲,他对土地的热爱不及他对女人热爱的十分之一。他放了一群黑白山羊,那都是他的老婆。他给了它们各自的名号,一个封为皇后,其余的都是美人和贵妃,他每天赶着它们像黑云朵白云朵一样在南坡上逛游,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跟随着他,他就是南坡上的一个土皇帝了。给我看病的老中医给我讲过胡二的故事,他说他是在一次出诊的回路上发现了胡二的秘密,胡二把一只俊美的白山羊牵进了那长在水边的芦苇丛里,很快他就听到了山羊的咩叫。老中医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并没有感到粗俗和鄙陋,相反,我感到一股新鲜的野气扑面而来,这正是游荡在山间和平原上生物的原本的本能的气息,老中医说这些的时候我放开嗓子哈哈大笑,我说,我羡慕死这个放羊的胡二啦!他曾经吓唬过胡二,说,胡二,你小心你的贵妃们给你生下一窝子人头羊身的小妖怪来!胡二为此也曾惴惴不安了许久,甚至低三下四请老中医开过堕胎的方子,可是后来,胡二知道了这只是一个玩笑,胡二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羞涩地红了。
我们把一点微薄的租金递给胡二,胡二爽快地留我们喝酒,并且把他的一个情敌“黑公山羊”杀了招待我们,那天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胡二爽快地把二亩地无限期地划给了我和朋友,他说,什么时候不愿意种了你们再还给我就是。我们跟着胡二到南坡看了一趟,我选中了一块楔子形的地块。我看中的这块土地,除了它向阳,肥沃,主要是在这块地的楔子尖上还有一棵两人高的山枣树和两棵桃树,在长点的那条田埂上,有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垂柳。我喜欢柳树,我想,等炎热的夏天来临,我劳作之余可以在柳树下小憩一下,喝杯茶,或者就爬到树上,拽一下柳枝,扯一下鸟窝,编制一个柳条帽子戴在头上遮阳。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没少来南坡这半亩闲田。我恐怕漏失了冬天里对土地的观察,我想看一看白雪覆盖下紫黑的泥土是如何湿润的,是如何坚硬的,看一下霜降后凋敝的田野是如何落寞的,是如何孤獨的。寂寞也是一种美,孤独也是一种美,我读许多古书,那唐诗宋词里,总在写着裸露之美,孤独之美,落叶之美,寂寥之美,我以一个诗人兼农民的身份,感受着土地的萧条之美。这是一种病态的审美观吗?但我知道,这种病态不是从我开始的,也不会从我结束。继而,我又感觉到了我的矫情,真正的农民关心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土地,以及土地的收成,我关心的这些虚虚的东西,是不是不合时宜?但我热爱这片土地,我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它,它把冰凉的温度传给我。我甚至看看四周没人,俯身趴了下去,把脸贴在泥土上,把双臂搂在土地上,我的冲动了的阳具直直地插在泥土上,像一根木钉。
立春这天,我又来到了南坡。我扛了一把铁锨,准备挖一挖泥土。我记得爷爷说过,立春当天,地里就会有热气冒出。那是大地还春,阳气上升所致。这让我想起春节的时候,爷爷贴的春联横批上总会写“万象更新”四个大字,年复一年,不曾更改。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偏爱。爷爷年纪大了,最怕的就是冬天,等一年的立春到来,爷爷总会舒一口气,说,这一年又算熬过去了。爷爷说,立春时辰一过,你拿个橛子在地里钻上一个眼,放上一片鹅毛,就会看见鹅毛轻轻地往上飘。我对这种节气的准确性颇有怀疑,可我的爷爷教导我说,这是千百年来实践验证了的,不由你不信。今天到南坡来,我除了扛了一把打磨得锃亮的铁锨外,我腰间还藏了一个木头橛子,来的时候我专门绕道去了鸡鸭屠宰市场,虽然没有找到鹅毛,但是讨得了一把鸭绒毛和鸡绒毛,我的内心充满了欣喜,我对验证古老的节气变化充满了期待。
从我住的地方到南坡田园,要涉过瓦河。冬天我过来的时候,为了抄近路,我没有去南边的桥上走,而是沿冰而过的。瓦河结了厚厚的冰,我走在上面,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那时候在河上滑冰是我们冬天里最大的乐事。我的日记本上清楚地记载着关于瓦河的信息:1、十月十九日,阴,北风。瓦河结了薄冰,冰薄而透,不匀,靠岸处略厚,河中心渐薄;一只不认识的飞鸟掠过,羽灰白,发出磔磔之声,疑为东坡《石钟山记》中栖鹄。 2、十一月三日,微雪,北风。去田园,过瓦河。瓦河冰呈白色,不见水底,欲渡冰而过,以脚试之,略有脆冰断裂声,急跳而过,无恙。心跳骤而美。3、腊月初八,大雪。早上去南坡,见瓦河冰厚盈尺,见有摩托车缓驰过。用铁锨击之,仅有白点数粒。于是放心涉冰,做滑冰状,跌一跤,屁股至晚仍疼痛……我翻读古书,知道立春之后,河冰初解。今天过河的时候,我用铁锨试探着,沿河而过,河冰倒没有断裂,但是我隐隐听到有撕帛裂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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