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一生历经元明两季,诸体兼擅,为赵孟頫所倡导『复古书风』的继承与开拓者。宋克于洪武二年春至洪武四年六月陆续在唐人汤普彻拓《定武兰亭肥本》后所作《定武兰亭》八跋即是其代表作之一。元代赵孟頫鼓吹『复古』,力倡二王书风,多次题跋《定武兰亭》,尤以《兰亭十三跋》影响最大。一方面,宋克曾临赵氏书兰亭十三跋及兰亭序,可以看出他对赵氏兰亭书风的推崇。值得注意的是,宋克本《定武兰亭》八跋书写中小楷、行书、草书、章草诸体皆用,体现出『混杂』的书风特点却与赵氏传统意义上的书风迥异,体现出宋克反叛的一面。
宋克《定武兰亭》八跋
刻帖在宋代的盛行带来《兰亭》单刻本的风靡,诸刻本中皆认为《定武兰亭》最佳,一般认为,此本是以欧阳询临兰亭为底本上石,有欧楷的影子。后薛绍彭得此石,翻刻一石时损『湍、带、右、流、天』五字以别之。到南宋时,《定武兰亭》已十分罕见,文人书法家、鉴藏家们皆争相收藏,奉为圭臬。宋代掀起的『兰亭热』影响到元初的书家,尤其赵孟頫身体力行的临摹《定武兰亭》不辍,影响至深。赵孟頫卒后五年宋克出生,赵氏书风深深笼罩着书坛,宋克受其沾溉,情理之中。
宋克在唐人汤普彻所拓《定武兰亭肥本》上所作的八次题跋内容如下:
第一跋:
甲辰岁春,余往云间路次小贞,获此卷。于曹云西之孙孺章氏,归而藏之,介之饶公亦得赵子固五字损本,闻仆有此,力求一观,殊胜其所有,久假不归,乃以白金卅五星见酬余。虽笃好,逼于交情,遂割所爱,每一思之,形于梦想,而饶删去山谷等跋,复求周太史题于后。……
第二跋:
兰亭真迹闭昭陵已久,后人独宝定武。必与真相去不远,今观唐僧怀仁集右军行书圣教叙,多用兰亭中字,往往与定武本相类,以此知定武刻最不失真,名不虚得也。庚戌六月十日试沈君玉笔用端石执研适安堂墨,克复书。
第三跋:
笔秃万管,墨磨千锭,不作张芝也作索靖,古人用功,墨池、笔冢、书被皆穿,漆盘尽逊尚不能至美,况今人未能执笔恣情,点画便欲侉,余侪辈虽能掩俗者之目,得不?自愧于心耶!好观此卷悉以自警。宋克温识。……
第四跋:
……,贞观中诏令汤普彻拓赐贵近,普彻亦窃拓出外其书,遂传。普彻能书,识右军笔意,故其摹拓自到极处,非如欧褚临抚则自出家法,不复随其点画,位置笔意,故世以普彻善本归之。普彻兰亭真迹世不复知,至普彻典刑,犹有存者,定武之刻盖其一耳。自历代至于今日,兵火之余,佳本愈少,况五字未损,宣政以前之本耶?故余重为宝惜也。八月十四日因披阅之次克复书。
第五跋:
兰亭一帖,历代临模者甚众,惟唐褚河南创为小字,形容规矩无二,刻之玉枕,后世谓之玉枕兰亭。至赵魏公展而大字,方五六寸,笔法、位置全然相似,亦当世之名迹也,固宜度越前辈。自唐以降,莫可及已。其临兰亭,精熟逼真,人间伪作固多,仆辄能辨其真赝,近代能书人而已,儿童走卒,皆知其名,呜呼!盛哉!克又书。
第六跋:
……,真迹既亡,其刻之石者,以定武为至善,然而纸墨有精疏,拓手有工拙,于是优劣分焉,此本此墨精拓手工,在定武中岂非至宝也耶?克书九月廿七日。
第七跋:
六月晦,携此卷至枫桥西,张浦沙先垄之。次与友人澹庵观之。始仆甲辰岁得于云间,回舟之日,澹庵适来访,余相与披览,叹其妙绝,失去数年,今复见之,若故人邂逅于千里,抚卷有怀花增叹息。
第八跋:
此卷去岁复得,恍如隔世,仆有书癖,虽数展玩,未尝厌倦,但以世事相迫,乏临池之工耳。右军笔意,心虽稍知,笔下未至,所谓骑骡,势力竭尽,终不能度骅骝之前,实由时世资质所限。右军清贞之才,天纵之学,岂常人所可企及耶?六月望日夜稍凉,灯下观毕,克又书。
从内容上来看,他对所得《定武兰亭》钟爱之情跃然纸上:其一,交代其《定武兰亭》失及复得的经历;其二,对其所藏《定武兰亭》来历进行溯源、褒扬纸墨精熟,拓手精工;其三,表露对赵孟頫兰亭书风的喜爱与推崇,可见赵氏书学思想对其影响;其四,谈及自身学习王羲之书法不及之情,实由时世资质所限。《定武兰亭》与宋克的书法创作密切相关,但从其书法面貌来看并不拘于一家而是『能精数家之法』。
宋克『混杂』书风渊源
《定武兰亭八跋》书写中小楷、行书、章节、章草诸体并用,其中第一跋书写中楷书、行书、章草、草书『混杂』相间,其余七跋分别为章草、草书、楷书、楷书、草书。第一跋中运用多种书体,相互混杂。这种形式的作品还有《录子昂兰亭十三跋》《书孙过庭书谱册》《唐张怀瓘论用笔十法》,这些作品的特点:各种书体泾渭分明、笔法表现不一致,体现了学古而『胶柱鼓瑟』的一面;此外,如《杜甫壮游诗卷》『合章草、今草、狂草为一炉』,通篇气势连绵,笔法一致。
诸如《定武兰亭八跋》第一跋、《书孙过庭书谱册》等这类的诸体『混杂』作品,当我们试图给予书体分类时常会遇到尴尬。这不禁联想到唐人陆柬之的《文赋》,该作以行书为主,偶尔出现草书,因此称之为行书作品的说法不甚妥帖。如赵孟頫《文赋》跋曰:『右唐陆柬之行书文赋真迹,唐初善书者称欧、虞、褚、薛,以书法论之岂在四子下耶!然世罕其迹故知之者希耳。』关于陆柬之,唐张怀瓘《书断》记载:
陆柬之,吴郡人。官至朝散大夫、太子司仪郎,虞世南之甥。少学舅氏,临写所合……晚习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迹,犹有怯懦,总章已后,乃备筋骨,……然工于倣效,劣于独断,以此为少也。[1]
张怀瓘评陆柬之『工于倣效,劣于独断』,当代侯开嘉先生直接认为《文赋》『毫无个性,其用笔和结体照搬二王,对每字每笔力求有来历,否则帖上不取,有如在集字,造成了字与字之间之间无呼应,分行布白不协调。』[2]本文采纳张怀瓘、侯开嘉的观点,如元人李倜跋《文赋》:『笔法皆自兰亭中来,有全体而不变者,识者知之耳。』值得注意的是,清人孙承泽跋陆柬之《文赋》:『赵文敏晚年书法全从此得力,人鲜见司谏书,遂不知文敏所自来耳』,认为赵孟頫晚年书法得力于《文赋》。
元代王绂《论书》中对赵孟頫的记载:
鲜于伯机曰:『偶写一字不成,须于众碑中求之,不可轻易而作,松雪所谓必求古人佳样是也』,此言其结构必合与古也。[3]
赵孟頫在平时写字的过程中,『必求古人佳样』,实质即是『集古』之体现。『集古』书法受到重视,缘于符合元人尽量把古人元素最真实地运用到作品中的复古心理,赵孟頫可以说起到了垂范作用。
自大德二年赵氏鉴定《文赋》后,不仅有《临陆柬之〈文赋〉》作品还创作了诸如《前后赤壁赋》《闲居赋》等一系列赋类文体的作品,这些作品无论是在用笔、形式还是结字上皆吸收借鉴了陆柬之《文赋》的特点,可知他曾悉心地学习《文赋》。他对《文赋》的重视与推崇而产生的深远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元人韩性《书则序》中所言:『夫今承旨赵公,以翰墨为天下倡,学者翕然景从……,公谓当则古,无徒取法于今人也。』[4]我们看赵孟頫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已经出现『混杂』现象,四体泾渭分明。
解缙《春雨杂述·书学传授》中记载:
子山在南台时,临川危太朴、饶介之得其传授,而太仆以教宋仲珩、杜环叔循、詹希元孟举。孟举少亲受业子山之门,介之以教宋克仲温。[5]
『混杂』形式在康里子山、饶介的作品亦有所体现。宋克学习赵氏之书学路径,并把这一方法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其《孙过庭书谱册》等这类『混杂』作品的书学理路与赵孟頫的复古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当受启于陆柬之《文赋》。
元末,苏州、松江一带的频繁的交游雅集活动,为人们搭建了一个气氛活跃的交流学习平台,文人们诗歌酬唱、作画题字俨然成为风尚,宋克亦参与了该地区的雅集活动,这对他书法风格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杨维桢等隐逸一脉书家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饶介书风属于赵孟頫一脉,宋克最初是学习饶介,可以说宋克的书法并没有与时人产生较大差距,与杨维桢的交往,才真正使宋克书法突破了赵氏书风的束缚。
宋克与杨维桢大致相识于至正二十年(一三六〇),杨维桢赠宋克长歌《会稽杨维桢廉夫庚子岁赠》[6]云:
东吴宋仲温,工古歌,尤工诸家书法,余有所著,必命仲温书之。且扁舟访余东海角,殇咏数日而别。为赋长歌一解。酒余使歌之。余和以铁龙之啸,不知人间世复有过余乐者不?余既酔书此歌,复令仲温书遗玉笥同两生者和之。
宋才子,玉雪表,铁石肠,裔出兰台大夫后,才似祁庠大小之支郎。龙伯国,长鲸未筑。封豕未屠,蚩尤张天天鹘涂,白日不照东西隅。东相府,西将府,争致人才出门下。宋才子,高步野鹤,不嚇腐鼠,喏喏耻仆臣,嘤嘤羞妾妇。归来闭关弹五弦,浩歌激烈惊千古。
宋才子,莫论秦,莫美新。城中酒薄不醉人。寻我铁龙东海滨,铁龙雄飞雌亦走。铁仙九招重入手,海水未西倾,扶桑未左纽。倩尔五色豪,饮以酒一斗,不书汝祖九辩吊湘累,大书铁龙九招传不朽。
作此长歌时杨维桢六十四岁,宋克才三十四岁。杨氏所著『必命仲温书之』,表明当时宋克与杨维桢交往密切。
杨维桢的书法主要是行草与楷书,成就最大当属其多体糅合的『破体』。我们看其代表作品,《沈生乐府序》《真镜庵募缘疏卷》《游仙唱和诗册》《草书七绝诗轴》等,这些作品真、行、草甚至古文、章草相互混杂而能有机糅合。至正二十年,二人大致与此时相识并有着密切的交往,这必然会深刻影响到宋克自身的书法创作。我们看上面所列杨氏破体代表作品,从这些作品的创作时间来看,恰好是在宋克与之密切交往期间。宋克《杜甫壮游诗卷》作品,创作时间不详,今草、章草、狂草熔为一炉,当是受杨维桢之『破体』书法之影响,可以说是二者密切交往的有力印证。
注释:
[1]《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一九二页。
[2] 侯开嘉:《书法知识千题》,河南美术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第四〇九页。
[3]明王绂:《论书》,载《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第六〇页。
[4]元韩性:《论书》,载《六艺之一录》,二八〇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室编《历代书选》,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五〇〇—五〇一页。
[6]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上海书画出版社,第五三五页。
作者单位:
吕亚泽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
钱 超 四川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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