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一切从颜色与声音开始。幼儿园时被母亲带到纺织厂,放置于山一般高的布匹中,读彼时三毛八分一本的连环画。每一页一框图,一幅可以意会的图,或喜或怒,下缀浅近的解说文字。在我还只能约略将一些关于省份、河流和花朵的名字与语言对位的年纪,图画拯救了我:它们是连贯的断片,连缀成一个个故事,可以与电视屏幕或现实生活辉映。倒霉遇了哪吒的三太子,偷吃蟠桃的孙悟空,怨愤冲天的杨六郎,戴毡帽卖马的秦琼,米老鼠与果菲,水手服的唐老鸭……他们是我最早的阅读自助餐:只需要略加想象和阅读,他们纹丝不动的图画就可以被串联起来,形成故事。
这是我最初的经验,撒豆成兵似地让字们有了生命,一一跳起来。我的父母鼓励我读书:一个幼儿园孩子无论读什么,都比蹲在地上打弹子或是荡秋千有意义,哪怕我读的只是《黑猫警长》。最初的趣味像古代孩子的抓周游戏一样决定命运,在与字们作斗争时与我做伴的是《杨家将》《说唐》,然后是《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于是白马银枪辕门刁斗成了我最初的幻想世界。于是,寻找古代背景周边故事阅读,是我幼时的主要趣味。就这样过了《水浒》《荡寇志》与《三国演义》,以至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彼时自未明了《鹿鼎记》里韦爵爷难倒黄黎洲等四名大家的满汉之语有何玄机,对成吉思汗自问是否英雄也只是约略觉得酸楚。只是,金庸总可以让你看完一整段有起有伏、剧情跌宕的故事。而且,对一个初能分辨语言好坏的孩子来说,既未如《阅微草堂笔记》般端读书人架子,又不浅白到报纸副刊老干部咏叹,总是上好的语言。
金庸引路,小学毕业初读李健吾先生译《三个火枪手》。本指望看到豪侠击剑,却被老版小说中的插图迷住。骑士帽、击剑短裤、剑与酒杯、巴黎的旅馆与衬衣。于是顺理成章,那一夏如蚕食桑叶,沿经顺络地跟着线索读:《三剑客》—《基督山伯爵》—《欧也尼·葛朗台》—《高老头》—《红与黑》(当时这本读来煞是无趣)—《战争与和平》(读得朦朦胧胧)—《简·爱》—《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
如今重看,自然觉得夏洛蒂·勃朗特及其姐妹小说中有些偏执,然而在小学毕业时,《简·爱》式的清丽字句与《基督山伯爵》穿花绕廊的故事,确实谋杀了我许多个边吃水果边发呆的日夜。关于兵戈剑侠的爱好被欧洲式的剪影取代。理想中出现了一些模糊又美丽的伟大概念。《荷马史诗》,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在天地注视下一战的宏大庄严固定了这一切,回观《水浒》,自然觉得有别于加辣点红白鱼汤和牛肉牛筋。阅读趣味渐次明丽又浮华。十三岁时遭遇《巴黎圣母院》那个希腊字、凶恶的路易十一和雨果铺天盖地的字句后,就很自然成了一个满嘴戏剧腔、随时打算如帕拉墨得斯一样被希腊的石头砸死的孩子。
许多朋友在交谈时告诉过我,或迟或早,他们都会成为华山绝顶的欧阳锋,开始琢磨“我是谁”系列的问题,以至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每个人都有那样抛开故事,开始大规模求知的一年。16岁时,斯蒂芬·霍金的科普读物,蒙田关于死亡的随笔,庄子调侃司命的篇章,印度关于生殖与轮回的传说,阿那克曼西德以为宇宙与火的关系。如果可以看到其他有智慧的人胸有成竹地暗示他掌握了宇宙的秘密(比如岸根卓朗《宇宙的意志》),我就会心绪平和。(就像一个急于寻找羊群的羊,或者寻找膜拜对象的愚昧教徒。)
经历过那段时光后,在知识方面,大致成了现在的样子。因为看了许多相对立、相冲击的例子(福楼拜对雨果的批评、纳博科夫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隔世作对),我的读书开始不挑不拣。或者是当时开始有持笔试着写点东西的经历,我大概开始能分辨,什么样的文本写来殊难,什么样的文本富有技术含量。这种看谁都好的品行,让我完全成了个对阅读极为杂食的家伙。
一个无聊的习惯是,我信奉我所喜爱的写作者们无意流露出的趣味,按图索骥。从海明威那里找到了庞德与菲茨杰拉德,从马尔克斯那里找到了胡安·卢尔福,从《红楼梦》里黛玉和湘云聊天找到了王维,当然还有《西厢记》。略萨那里找到了科塔萨尔,从麦尔维尔的致敬中寻至霍桑,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里抠搜出许多他当做谈资的人名。
大概是20岁时,我初读卡尔维诺《美国讲稿》,然后被他引述的一个故事迷住。卡尔维诺写道,达芬奇不擅拉丁文和文法,在科学和哲学方面,他确信用绘画和素描他表达得更好。我在这段话里找到了自己6岁时的光景:陌生的字、磁带中的叙述语音、图像,这一切在重塑世界,而我需要以自己的经验将之拼接。推而广之,伦勃朗那光线奇妙的《夜巡》、德彪西那记录闹市的钢琴曲,达·芬奇在笔记本上的草图和描述,这些都是一本书。区别无非在于,书用语言记录或构造世界,而其他人则用声音、图像与其他的一切。
从那之后我大概明白了,我所追求的阅读是一种世界的幻像。纳博科夫跨越俄语和英语的写作手段是大规模利用意象,一如庞德在20世纪初期所运用的诗歌手法。无法将之图像化、声音化的一切读物,总让我应付为难——因此我对菲利浦·罗斯许多谈论道理的文本难以卒读,却可以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度过许多时日。
这是我至今的阅读趣味:我崇奉的书籍大概就是可以用来图像化的语言,无论那是柯勒律治关于花的比喻、王昌龄寥寥数字描绘的瀚海弓马,或者是我6岁时,评书人绘声绘色为我构筑的,昏君良将的华丽脸谱。
作文档案
张佳玮,1983年生,现居上海。出版有长篇小说《倾城》《加州女郎》《朝丝暮雪》《再见帕里斯》;体育传记《瞧,科比这个人》《ANSWER》。
想告诉同学们的一句话:与其花时间琢磨读什么书,不如直接抓紧时间放开紧张情绪去读就好了。
推荐的书:贡布里希《艺术史》,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司马迁《史记》。
理由:三本可以拿来按图索骥、链接更广阔世界的有趣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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