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根本不能反映书法中整个笔法的内容。书法史上的笔法,包括篆书、隶书、草书的各种笔法及其演变,而“永字八法”把笔法的概念固定了,再没有拓展的空间。你们想一想,我们从小被告知,书法的基础就是“永字八法”——“八法”甚至都成为书法的代称,这是多大的误解!这种观念成为后人书写的桎梏。比如苏轼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把楷书里面的技法拿一点出来,稍加拨弄,就变成了行书和草书。这是缺少历史意识的说法。这是唐代楷书成为绝对的统治力量之后,人们学习行草书的体会。唐代以前,绝非如此。这种观念阻碍了人们去留心笔法演变的历史。带着这种观念去学“二王”,那是南辕北辙。
书法史上,楷书与行书几乎同时出现,那时行书的基础是隶书,以王羲之为代表;唐代楷书确立后,行书受到楷书的影响,用笔方式有了重大的变化。前者被称为“楷前行书”,后者被称为“楷后行书”。
今天的讲演不是一个彻底清理的时刻,还有哪些影响我们的迷信,我不再说了,大家自己回去清理。
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理想的观众。
我觉得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写出来的一张字,我们是想给什么样的人看?你们会说,给朋友看,给信得过的朋友看,给尊敬的老师看——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给你心中设想的理想的观众看。
比如说,你是一个真正想写好字的人,或者你是一个想提高自己书写水平,把你的字写成真正的艺术作品的人,那么你的作品给谁看?很可能我们会给不同的人看,但不同的人给出的意见南辕北辙,你无所适从。这样的情况很多,美院里也经常发生:四个礼拜的楷书课,一个老师;四个礼拜的隶书课,换一个老师;下四个礼拜是行书课;再下四个礼拜草书课——四个老师的主张完全不同,你说学生该怎么办?
我倒有一个建议:你去构思一种理想的看你书法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的书法应该给一个这样的人——非常有修养,有很好的判断力,又不迷信什么,胸襟开阔,没有偏见,不仅懂书法,同时又能看到书法在当代文化中的可能性——来看你的书法,他提的意见会比较准确。
我们来描述一下,这样的人应当具备怎样的修养和能力。
首先,他必须是一个精通书法史、艺术史的人——不是一般的熟悉,是精通,他对技法的流变、各个时代的书法观念都有准确的把握,对中国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和哲学史都有足够的知识和深刻的感悟;其次,他对相应的西方的、当代的一切都不陌生,对当代的艺术有极好的感受能力——等一下我要说。为什么写书法的人要熟悉当代艺术,熟悉和书法无关的许多东西。
当然,这样的人是一个理想的人,甚至这样的人上帝还没有造出来。——没关系,因为我们设想了这样一种人的话,你对自己作品的要求就不一样了。你的作品不仅仅给只会写几笔字的人来评说,不仅仅给某个展览的十几个评委来看。关键的问题是,你如果要做一个精通的人,做一个真正懂书法的人,你就不能把那些非理想观众的见解放在心上。你要去想,那个理想的观众看了我的作品会怎样想?当你这样去做的时候,你就必须去想,什么叫精通艺术史、文化史,什么叫对中国文学批评史有所感悟。——你在这样设想、困惑、解答的过程中对一切的认识越来越清晰。如果一个人有诚心,有毅力,去寻找那个世界上本来并不存在的金毛羊,最后那个金毛羊就在你的心里生成,你就找到了!你就是那个接近理想观众的人,最后——你变成自己的那个理想的观众、理想的批评家。——是哪位文学家说过,一位天才的小说家心里一定有一位天才的批评家。——换句话说,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彩的人。也许你还不是第一流的书法家,但你会成为一个有艺术修养、有文化修养、有洞察力、有判断力的精彩的人。想一想,我们身边这样的人多不多?有没有?如果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不要说书法,他随便说一点什么,都能让我们受益无穷。——我这里说的已经是做人的目标。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一个这样精彩的人,没有低级趣味的人,作品能达到那种我们向往的境界,我真的不相信。你可以写出一笔好字,也可能成为所谓的“权威”,但是你不会成为一位懂艺术的、有价值的、精彩的人。
我今天说的这些,跟那些高考突击班、全国展览突击班的目标完全不同。谁要来找我学书法,我会跟他说,你要全国展览入选,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我只能尽力把你训练成一位出色的、敏感的、对艺术有真知灼见的人——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诸事到位,或许成为一位真正的书法家。
最后一个问题,四点建议。
第一点,随时准备扩展你欣赏的范围。苏珊·朗格讲过,一个人不断地扩大他能欣赏的作品的范围,就是他审美水平不断提高的标志。
第二点,多关注几种艺术。对报考美院博士生的考生,我会问,你除了书法还关心什么。文学、哲学、历史、地理、生物,等等,都能对人的成长提供不可或缺的帮助,特别是不同的艺术,每一种艺术都有它的特点,都有它特殊的方法与标准,比如声乐,通过什么手段,采用什么训练手段,才能够把内心最重要的那种感觉注入你的声音里去?书法是另外一个路子,钢琴演奏又有所不同,文学那就是更加特殊了,一个称得上文学家的人,称得上诗人的人,他对语言的感觉,对表达的体会,能够给我们很多启发。比如说诗歌怎么通过一个词对我们内心产生微妙的作用,这些微妙的感觉是不是可以跟书法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要专门去探讨的题目。所以,多关注几种不同的艺术,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触动和灵感。
再举个例子。我读古尔德访谈录,别人问他,你教不教钢琴,他说,如果我教钢琴的话,我会在三周里,把钢琴演奏的所有的要点全部告诉学生,课就教完了,他按这些去练习,就成为钢琴家了。我看到这段话的第一个感觉是,英雄欺人,三周——这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忽然明白了他这段话的意思。古尔德是一个非常真率的艺术家,他不可能撒谎,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问题在于,他作为一个学生的时期,就做到了这一点!他学习了三周钢琴,就感觉到了伟大的钢琴演奏的状态,他接下来一生的努力,不过是朝那个方向走去!——這个叫什么?天才。换一句话说,这种对最高状态的感悟——不管是迅速的还是最终达到的,既是艺术才能的确切标志,又是艺术训练的重要目标。
一个做艺术的人,如果有机会窥测到才能的最高状态,是很重要的。没有才能不行——我们自己有多少才能?经过多年的训练以后我们提高了多少?一位老师,怎么把你对才能的认识和感受传达给学生,让他在这方面有长足的进展?这是艺术领域极为重要的事情。虽然书法领域里不谈这些,但不谈不等于不存在。当我从钢琴演奏,从音乐领域突然察觉到天才的一种状态,深受启发。
美术方面,我也给大家推荐一本书,《艺术博物馆》,四开,四川美术出版社购买的英国版权,图版质量很高。整个人类艺术史作品的精选。读艺术史的时候,除了文字,还要读这些图,一张一张来读,一块一块的颜色、一段一段的线来读,这样的话,收获不可思议。也许每一天的阅读都会改变你的感觉。当一个人的感觉被这种人类积累的优秀的作品糅合、改造,并且不停地进行的时候,也许与你写字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你的感觉一直在不停地变化、提升,你整个的感觉会逐渐变成一个新的状态,用我的话来说,一个这样的人再来写字,你觉得怎样?写字,归根结底还是你内心的感觉在控制,潜意识里的感觉在控制你的每一笔,判断你每一笔的质感和位置。写完以后。它是一件好作品还是一件伟大的作品,都要由你那个深处的感觉来判断,而你内心最深处的感觉已经与这本四开的大书密不可分。这就是书法才能成长的另一条道路。
你在翻阅那些最优秀的作品的时候,那种快感、那种愉悦、那种享受,一点也不下于你一毫米一毫米地阅读王羲之的感受,它们没有冲突。只要是好的东西,都让你受益无穷。
它可以提升你对王羲之的认识。当一个人常年翻阅最好的视觉作品的时候,再来看王羲之,一切都不一样了。决心做书法,做中国艺术研究、做美学,或者决心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建议你买一本《艺术博物馆》,再买几本王羲之晚年作品的出版物,然后去改变你的感觉模式。
建议的第三点,关注当代艺术。
一个写字的人,关心那些东西干嘛?那些东西不是瞎搞吗?把一棵树倒过来吊在半空,椅子四条腿砍掉三条,再接上两条牛腿、一把笤帚,这就是当代艺术吗?当代艺术也像书法一样,有原创、有模仿,也有不入流的,要区分这些东西,要读一些书,做一些思考,积累审美经验,才可能对当代艺术有所感受。我们讲的是最好的当代艺术,就像我们讲书法,要讲最好的作品,如果我们拿新疆出土的小孩的书课给你作范本,临个五年十年,你能学成什么样子,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为了艺术,现代人竭尽才智,最有想象力、最有头脑的人创造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打动了我们,把我们的感觉带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地。有一位学者讲过,艺术家的任务是什么呢?艺术家把一个民族的某一种感觉发展到极致,然后带领整个民族朝这个方向走去。我们想一想,确实是这样。比如王羲之,他把中国人控制毛笔的各种可能性,线条内部可能呈现的那种力量、丰满性、运动感,还有寄托人们各种复杂感受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致,然后我们一千五百年都跟着他走。不是吗?
孙过庭讲过,人书俱老的时候,作者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波澜起伏,夷险权变,一切都在你最后的作品中。但是王羲之的作品表现的是王羲之的权变之道、夷险之情,现在我要说的是,你的书法里放进了什么?还是王羲之,还是颜真卿吗?你的东西在哪里?你的“夷险之情”在哪里,“权变之道”在哪里?一个伟大的书写者,或者说一个画家,一个艺术家,你自己的东西怎么放进去?放不进去你心安理得吗?这算一个艺术家吗?不算啊。所以,只有你的东西放进去,用孙过庭的话来说,你人生的重要感受全部放进你的作品里去——同时做出技术上的重要贡献,才是一位伟大的书写者。你的“夷险之情”“权变之道”,决定了你创造的一定是你自己的风格和构成。
所以,我们说没有什么“现代风格”“古典风格”,今天创作的作品,好就是艺术,不好,对不起,你靠边休息一下。至于今天的艺术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创作出来才知道,但是可以知道一点,它不会跟王羲之一模一样,我再说一遍,一模一样——就是说,表现王羲之对“权变之道”和“夷险之情”的感受。所以,必须关注当代的东西,当代艺术中优秀的作品和其中所包含的感觉与思想。你不要列举那些跟风的、拙劣的作品,我可以举出今天五百张蹩脚的传统风格书法,告诉你,它们烂到什么程度!我要说的是,真正优秀的,反映了当代人“权变之道”“夷险之情”的艺术,你必须关注,从这里获得我们表达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迫切需要表达的那种东西的启示,至于你最后的作品是接近于古典还是接近于当代,都没有关系,只需要让你那位理想的观众能够感觉到,当代生活中的“夷险之情”“权变之道”已经在你作品里。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当代艺术的理由。因为你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不管你多么想活在文征明的时代、王铎的时代,告诉你,回不去。如果谁一心想活在王羲之的时代,他恐怕永远是一个矫情的人。
第四点,关注艺术境况的变迁。
艺术,比如说书法,在王羲之那个时代,它是怎么产生的,怎么跟当时的社会发生作用,跟人发生作用,这一切,哪些与今天还保持着联系,哪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需要仔细的分辨,不是凭兴趣、感觉能得出的结论。我们今天看一个书法展览,偌大的展厅里,上千张作品,在王羲之那个时代,不是这样,看起来只是展出方式的改变,但更为本质的是人与作品关系的改变,它影响到很多东西。当然,你会说这种东西令我痛苦啊,文化衰败啊,国将不国啊,你可以这样去说,没关系,但这就是一个事实,在这个文化背景前,我们怎样去创作出杰出的,甚至是伟大的作品,这才是我们的事情,而且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前不久,一次在车上,同车的有一位做纺织面料的企业家。我说二十年以前我在日本教书时,日本的人造纤维面料很先进,我说这二十年来它们的进展怎样?他说,人工合成的面料这二十年来性能改善了很多,比如说透气性、吸水性,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接近于棉,日本在这些方面依然很先进。我想,一个研究面料的机构,给你一个任务:提高透气性或者吸水性。给他一笔钱,不管五年、十年,也可能十五年,他一定可以解决。
我想到书法创作,假设我们学习王羲之,我们很认真地学,学习王铎,但是我们最后发现,我们自己对生活的切身体验进去得很少,微乎其微,或者一点见不到,如果我们察觉到这一点,认识到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一個不能不去解决的问题,我相信最后一定可以解决。就像解决面料的透气性一样,问题是目标足够单纯、足够清晰,解决问题的决心足够顽强。
我说的稍微有点远了。最后讲一点,实现我们理想的目标,到底需要一些怎样的条件。
大家也许已经意识到,我想说的,实际上是在书法领域必须出现新人和新作品。这些新人和新作,都可能由我们在座的各位来实现。
一次讨论会上,我说中国的学术要立足于世界学术之林而且毫无愧色,有三个要点。
第一点,对现象的深刻把握。如果你研究中国古典诗歌,你要对中国古典诗歌里的各种现象——词的组合,单个字、词对感觉的微妙影响,语词音响的配置等等——这些都是现象,你对现象的把握,要比已有的研究再深入一到两个层次。也就是说,你研究的现象,是别人从来没有发现的,它们可能成为极为重要的思想、理论的起点。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你要对当代学术研究中所使用的各种方法有精深的把握——不是熟悉,熟悉是没有用的,是精深的把握。这就是说,除了了解,还必须有洞见。
当代学术是人类智慧的最新进展,是我们在阐释中国问题时必不可少的借鉴。它以新颖、深刻、出人意想而使我们感叹不已,从而使人生出一种感觉,那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是这些理论在创制时所依据的几乎全是西方文化现象,似乎可以应用于全世界的问题,但用来阐释中国现象时便有方枘圆凿之感,真要用于中国研究,必须对现代理论、方法有清晰的批判意识,以及对它进行改造、重构的能力。
第三点,你要能够把中国传统的方法和当代的方法融合在一起,打造出一个新的东西,新的工具、新的方法,用来阐释在第一点里所讲到的,比已经把握的深入一两层的现象,那么这个研究就有新意了。
我发言的时候,旁边一位北大的教授说,哪里去找这种人?意思是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我说,没有的话,我们就把他造出来,在我们的学生里把他培养出来。——当然,这样说,这样做,都是我们自我造就的过程。
这里说的是理论研究,但是创作所要求的,与此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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