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晚上,裴云霓小姐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看书。这是初秋的天气,白天气候还很燥热的,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得叫人心生惆怅和伤感。太阳热辣辣地晒着,一望无垠的稻田里的稻子金灿灿的,是满坝子的金灿灿的稻子,把太阳也映得金灿灿的了。于是,看稻田看得久了的云霓小姐,看山,是迤迤逦逦的金灿灿的山;看水,是潺潺缓缓的金灿灿的水;连那浓绿得化解不开的树林,也是金灿灿的树林了。这是一个丰收的年,再过半个多月,就可以开镰割稻了。云霓小姐在稻田的田埂上,在小路上缓缓移动,她自己撑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随着她的几个丫环,也撑着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伞,没有家丁跟着,云霓小姐很讨厌有家丁跟随,那感觉,自己就是个到处显摆的土财主了。云霓小姐走路原是很快的,但她不能快走,一是她要慢慢地欣赏田野的景致,察看稻田的收成;二是在小路上、田埂上也是走不快的。小路上浮土盖脚,走快了就尘土飞扬。田埂逼仄,有野草野花,还有绊脚的刺棵。她们就小小心心地在田埂上走,这一走就走出了一道风景。云霓小姐和她的几个丫环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撑着色彩艳丽的伞,蓝天丽日,金风飒飒,稻田漫漫,一片金灿灿的风光。她们在这金灿灿的背景下,就是金色草原上的几朵艳丽的蘑菇了,就是几朵缓缓移动的花朵了,就是春潮骤涨的河流里的几瓣桃花了。
白天是那样的热,云霓小姐在田地走了一圈回来,感到全身都湿透了。她去洗了个澡,家里是有浴盆的,浴盆雪白,细腻而光洁。她很喜欢这白色的浴盆,它给人一种洁白无暇的感觉,那上面有一点尘垢,有一点污迹,都显示得清清楚楚,可以把它拭擦得纤尘不染。家里有一只紫檀的洗澡盆,应该说是桶,是用一棵几人才抱得拢的树干挖成的,是很珍贵的。母亲从山里搬出来时舍不得丢,但从山里拿出来的过程是很难想象的。从那纵横起伏、气势磅礴的山区,从那壁立千仞、流岚缠绕、深不可测的崖壁上的小路将它拿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有的崖壁上仅容一人行走,走时人要尽量靠里,耳朵会擦到崖壁,这样的地方,母亲竟然不管不顾,非要让人把它拿出来不可。
母亲是太珍爱那个浴桶了,将水放满,在里面置个凳子,水淹至脖子,人在里面泡着,热气氤氲,香味扑鼻,透体舒泰。这紫檀木做的浴桶,是上了千年的精灵,会释放奇异的香味,且弥久不衰。它还能治一些病,譬如皮肤搔痒,出现丘疹、麻疹,以及头疼脑热、浑身酸疼,甚至胃胀胃疼、消化不良等等,在那个檀木浴桶里洗一阵,然后坐在太师椅上,吃一碗银杏木耳冰糖羹,再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就神清气爽,疼痛脑热胃胀搔痒等都消除了。难怪母亲非常严厉地说,不把紫檀木桶拿出去,我就不走,永远在山里一辈子。
云霓小姐也知道紫檀木桶的种种好处,也相信它的神奇的保健疗效。不仅如此,她对这紫檀木桶还有种感恩之心、敬畏之心。母亲生她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叫了三天三夜,把嘴唇都咬烂了,把床褥都撕烂了,就是生不下来。接生婆是方圆几十里最有经验、最受人尊敬的接生婆。接生婆急得脸色惨白,抓着腮,急得团团转,以至于跪在地下长伏不起,不停地哭泣。她知道责任的重大,出现不虞是她承担不起的。待产妇不是一般人家的女人,是个大山一般凛然一般威严一般尊崇的人,她被这沉重的大山一般的重压吓得长哭不已。母亲突然止住了撕心的叫,让接生婆起来,让家人去迅速烧水。接生婆大惊,在山里生产时是严禁入水的,她相信传统的说法,接触水会带来很多疾病。母亲威严地打断她的请求,见她吓得瘫软的样子又有了恻隐之心,说不要你管,我做的事我担当。水温热了,注了满满一桶,母亲让人去正房背后的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取一种什么草药。药拿来了,干枯、乌黑、乱麻似的一团,母亲将它丢在水里面,叫人将她抱进桶里,在接生婆的惊恐、疑虑、不安中,母亲在水里长长地大叫一声,她生出来了。是母亲将她举出水面,是接生婆在水里将她的脐带剪断的。
以后,当有人称赞她皮肤白皙透红时,母亲总是骄傲地说你們晓得她是在哪里出生的?在水里!在水里生的能不白吗?能不红润吗?
尽管这紫檀木的洗澡桶是如此神奇,具有这么多医疗保健作用,云霓小姐对它还是热爱不起来。这神奇的木桶生长的年代太久远了,久远得不要说是她,就是她这个家族的多少代人加起来也没有它的年纪大。对于久远的东西她总是有一种复杂的心理,既是敬畏又是惧怕。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云霓小姐看到它粗大笨重而又发出漆黑如古钟的光亮时,她总是觉得它身上有许多洗不掉的污垢,即使反反复复地洗,洗出来的水已经是清亮无比,像山泉一般晶莹了,她仍然觉得它的身上一定已经渗透进很多污垢,并且渗透得很深了,深得已经和它本身一样浑然一体。
所以,无论母亲总是念叨,总是不解和不满,她仍然坚持要用洁白的搪瓷的浴缸。这浴缸是大哥从法国买来送给她的。对于法国、美国、日本、英国什么的,母亲总是闹不明白,她相信那是遥远的蛮荒之地,那里的人一定是很野蛮的。而她呢,读过本城的女子中学,并且上的是高中部,这在那个时代,是很少很少的。她喜欢这长长的洁白如玉、细腻光滑的浴缸。洁白的浴缸使她感到洁净的真实,从肉眼到心灵,她都觉得这洁净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她更喜欢浴缸放满水时的感觉,放满水的浴缸水变得有些发蓝,这就使人想到大海,想到遥远的大海彼岸的国度。那遥远的国度里的种种事物,总是充满神奇的诱感。她喜欢在洗浴时亲手撒上自己去花园里采来的玫瑰花瓣。那粉红的花瓣,根部是浅白色的,逐渐过渡为粉红或深红色。这样的颜色就有些扑朔迷离的感觉。她喜欢玫瑰花瓣的浓郁的馨香,这馨香是可以吃的。她和丫环们做的玫瑰糖就是深入肺腑、沁人心脾的。这馨香泡在水里,水汽氤氲的浴缸里冒出的袅袅的水汽,就是扑鼻的香味了。她还相信这馨香是会渗入皮肤的,所以,当有人问她擦的是什么香水时,她总是笑而不答。问她的多是边城的太太和名媛,她们神秘兮兮地猜测她用的香水的牌子,想模仿她,以期自己也能发出这样的沁入肺腑的幽香。
洗完澡吃完晚饭,天气就冷下来了。高原坝子的天气总是这样,早上薄霜满地,云层笼罩,中午太阳挤出云层,而云层也像被太阳灼疼一般,在金光万束的阳光下倏然而退,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空就变得湛蓝深邃了。当太阳的光潮水般铺洒下来,天气酷热无比,坝里稻田里的稻子,被晒得坚硬粗砺,热风一吹,互相碰撞发出金属一般的钝响,人就热得连衬衣也穿不住了。下午呢,北边山丫口起了雾罩,凉风就来了,气温骤然下降,山上的树木,坝里的万物,都瑟瑟缩缩,颤栗不已。
这时,就需要烤火了。坝里的农家,燃起了柴火,在柴火边围坐取暖。他们点的灯多是桐油灯。煤油灯是极少的,那是洋油,一般人家是点不起的。而云霓小姐已经洗完澡吃过饭。母亲在她的佛堂里念经,母亲要她也念,她拂不了母亲的意见,总是匆匆地跪拜,匆匆地念一阵,就来到她的房间了。
她的房间是间不太大的房间,当然,说不大,是相对整座庭院来说的,庭院是太大了,就是住上一营人也不会拥挤的。但她嫌太空旷,她喜欢宽大而不喜欢空旷,空旷容易产生寂寞之感、孤独之感,而她是喜欢清静而不喜欢寂寞的。所以,她的房间是宽阔整洁而又紧凑的,与整座建筑的风格相比,她的房间和会客厅是完全不同的。她和母亲住的庭院,完完全全是仿宫廷的建筑,歇山似的屋脊,飞檐翘角、檐铃叮咚。四合院似的结构,高大的廊柱,雕龙画凤的门窗,天井全是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青石镶嵌的,光洁细腻,发出清幽幽的光。庭院里置以假山,凿有水池,水池护以汉白玉围栏,池中荷花刚开完,留有残荷听雨声。还有芭蕉、腊梅、盆栽菊花,几丛翠竹。是完全的中国传统建筑,处处透露出江南水乡的建筑韵味。云霓小姐喜欢这种典雅的韵味,喜欢随处弥漫的无处不在的古色古香,但她更喜欢西式的内部装修和西式的生活设施,这两种不同风格不同韵味的建筑装修,在这里完全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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