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很久,太阳才从东山背后露出火红的脸,仿佛十分羞涩。山上的松、杉、柏等树木都没精打采地站着,山坡上青青的麦苗,碧绿的油菜等却已欣喜若狂,摇头晃脑地接受阳光的抚摸和亲吻。山坡下那一排排苍翠的竹掩映着一排瓦房,参差错落,古朴自然。房屋前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正伸着秀颀的脖子在倾听那片竹林的秘密。
“哎,老喽。想当年,老子挑军米下重庆,一百多斤的担子像挂一个烟荷包儿。”宋清河的身子像一张弓,他穿一件长衫,腰间拴了一根草绳子,衣服的前摆扎进草绳子里,他肩扛锄头,手上提着一个树疙兜,从河边走向竹林,腰间的长烟袋前后摆动着。
“您真了不起,这么早就挖了两个树疙兜!”
“了不起个球哇,老子那些年挑军米——”话没有说完,他就吭吭吭地咳起来。
“下重庆呀?您太了不起了,那么早就逛了重庆城!”说话的是一个小伙子,剃着一个“锅巴铲”儿头。宋清河知道他在挖苦自己,便白了他一眼。
回到家,扔下锄头和树疙兜,却实在扔不下“锅巴铲”的那句话,他“啪”地吐了一口痰,骂道:“个小杂种!”他用松树皮似的手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接过女人曾氏端过来的一碗苞谷稀饭,提了一根凳子在门外坐下来,曾氏又递过来一碗咸菜。他才夹了一个酸萝卜、几根酸豇豆的工夫,胡光就来了。
“队长,坐,坐。”他将干干的屁股移到凳子的一端。队长那肥硕的屁股坐下来,压得凳子差一点趴下去。
“来,尝一尝我们的酸咸菜。”宋清河把碗移到队长面前。队长伸出两根短粗粗的手指头,夹了一根酸豇豆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裹叶子烟,酸咸菜水儿从嘴角流了出来。
宋清河是出了名的倔老头,为啥在队长面前表现得如此恭顺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呢。
土地改革时期,宋清河是个大红人,他当了村农会主席。他带领村民斗地主,分田土,搞得热火朝天。眼前的队长那时还是个小屁孩儿,可也知道宋清河是他们家的仇人,宋清河把他的爹拉出去斗争。他恨死了宋清河,真想扑上去掐死他。可那时宋清河五大三粗,他哪里是他的对手,于是他想了一条妙计来出恶气。通过侦查,他发现,宋清河每天都要到距离家有十多丈远的茅坑去拉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在距离茅坑七八步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在坑里屙了一大堆屎,然后把尿壶里的尿倒进坑里,再用竹块横搁在坑的两端,盖上树叶,铺上泥土。第二天早晨,宋清河果然一脚踩到坑里,搞得满裤脚都是屎尿,气得他日爹骂娘。他还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弄断了宋清河家里的竹笋。宋清河也心知肚明,但没有拿到直接证据,只得强咽下这口恶气。
随着河水的无数次涨落,两家的力量也悄悄发生了变化。而今队长的大儿子上了大学,二儿子也上了中学。还好,老天爷让他的婆娘得了个怪毛病,不然,他过一趟路,草都怕要死一大片。宋清河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他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他也明白,人的复仇之心比畜生还强。只不过,人们在报复他人时,表面上还十分宽容通达。宰相肚里能撑船,屁话!我巴结他,并不是我怕他,老子当年做烟生意,经常是两头点起亮吃饭呢,而且还要路过玉河沟、滴水岩、黑龙池。什么时候怕过呢?老子是担心儿子。
宋清河的儿子二十岁了,比他还高出一头,外貌酷似四十年前的清河,但性格迥异。宋清河的话语多,开口就是想当年老子怎样怎样。儿子宋福却少言寡语,人们说他是酒罐儿里的汤圆儿,有货倒不出来。
“福儿,再舀一碗来!”清河伸出舌头舔了舔松弛干白的嘴皮儿,响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曾氏走过来,“拿给我去舀。”
“老子就要他舀。年纪轻轻的,累着了不成?想当年老子——”
他还没有说完,曾氏一把夺过碗,数落道:“你当年狠,为什么连刷把裤儿都穿不稳呢?”曾氏的话揭开了宋清河的老伤疤。
队长胡光眯缝着眼睛,喷出一口烟,开心地笑了。
公元一九七二年夏天,山坡上那一面“农业学大寨”旗帜呼啦啦地飘。宋清河喝了三大碗稀饭,带领二十多名男女到河对面的山坡上,甩开膀子干了起来。他看见一个小伙子甩二锤的姿势不对,就走过去做示范。他吐了一堆口水在手板心儿,使劲搓了搓,运足气,然后抡起二锤,手臂一晃,二锤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准确地落在钢钎儿上。与此同时,他腰间砰地一声,他那洗得发白的、水桶似的裤子一下子掉在脚背上,露出黑乎乎的下身和黄白黄白的屁股。妇女们都掉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男人们却哄然大笑,特别是几个年轻小伙子,顿时有了取乐的材料。
“队长,你的屁股好白哟,是擦了啥呢?”“锅巴铲”的爹、身材魁伟的陈大炮左手摸着自己宽大的屁股,右手抚摸着光溜溜的脑壳,想不出来那是擦了啥。
“是雪花膏。”胡光刚刚初中毕业,他亲眼看见校长的儿子擦过的这种白白的、香得闷人的东西。
“对,对,雪花膏,就是雪花膏。”陈大炮拍手附和。
宋清河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双手提着裤子跑上山坡,扯了一根葛藤把裤子拴上。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一些二杆子还时常将“雪花膏”挂在嘴上,宋清河假装耳聋。那时他是一队之长,每次到公社去开会,人们都叫他“雪花膏”,连公社的书记也这样称呼他。他的真名反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一次,公社开干部大会,公社妇女主任讲计划生育时说:“我们要向河坝村的雪队长学习。”大家都没有想起河坝村还有一个雪队长。过了一会儿,大家一边笑一边把目光投向宋清河。公社书记见状,急忙跑到妇女主任身边耳语了几句。妇女主任顿时面红耳赤,马上更正道:“对不起哈,刚才是我讲错了,不是雪队长,是宋队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不久,国家从上到下推行干部年轻化、知识化,清河就退居到二线,队长的职务落在了与他毗邻而居的老冤家胡老太爷的大儿子胡光身上,宋清河虽然心里万分的失落,但也从此耳根清静。
今天女人提及此事,他本来还想再吃一碗,却感觉肚皮胀鼓鼓的,而且越来越胀,胀得难以忍受。他搁下碗筷,扛起锄头,闷头闷脑地出了门,向河对面的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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